解这道题,要么是证有物非五行,要么是证有物身兼两行或者数行。
我却从刚刚的二火相攻悟出了一个新解。
“弟子请求,立论以破论。”
一声钟鸣,所有人云集过来,争睹璇玑遗风。
“我们现行的理论是,以金为少阴之气,木为少阳之气,水为太阴之气,火为太阳之气,土为阴阳杂气。”
“弟子的新论是,每个五行都可再细分阴阳,正如矿石之有雄黄雌黄。总体来说,依照本性,向外则为阳,向内则为阴,只有水相反。因为水的本性是润下,而江海却有潮汐、有洪讯,是为阳水,而溪井之水为阴;土的本性是滋养,能够滋养植物即为阳土,如果寸草不生,则为阴土;金石为斧为犁,可以削木锄土,为阳金,为钱为饰,则为阴金;木的本性是生发,茁壮为阳,枯槁为阴;而火,向外燃即炎上,为阳火,向内燃则自耗,为阴火。”
“若此说能够成立,则万物皆五行之半。”
元房兄赞叹道:“虽然有白马非马之嫌,却是正途。”
我前两场确实有取巧之嫌,第三场未完,第四场也不够精彩,但最后一场,是我多年求索,先想出的土跟木,在水上卡了一阵,在金上卡了一阵,最后卡在火那一关上,今天看到双火图,终于洞明。
权谋之道,乃道之小也。如果把我的所有成就排个顺序,灭秦只能排到第三,阴阳五行之论却可以排到第一。
这是关于二气与五气之争的一个近乎完美的构想,虽然我没有时间和精力使它更加完善,但我知道,它的生命会远远地长于秦、长于周。
那一天,钟鸣五十五响。
“新论对阴阳家贡献极大,长老若有意,可以为阴阳家领主,带领阴阳家继续治学。”
“晚辈也很希望如此,可惜身负俗务,此来其实是希望在灭秦大业中,得到阴阳家的全部助力。”
长老们会意:“风少主是我阴阳家首席长老,灭秦是阴阳家与风家百年大业,阴阳家会鼎力支持风少主。”
“晚辈在此谢过。”
阴阳家满票,我在风家的支持率就过半了,这六天实在惊险,好在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只要风家稳定,楚系势力那边再慢慢安抚吧。
“今天多亏了正房兄,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酒馆,我请客。”
“不敢当,是师妹颖达。应该我来请,为青雪师妹贺喜。”
我笑道:“那就算我们互请,反正是风家的产业,本来也不需要付钱。师兄就不要推让了。”
我们上了楼,要了一个靠窗的隔间,我让掌柜拣几样招牌菜端来。我们谈了些阴阳五行之道,渐渐聊到我娘身上。
“听闻璇玑星君当年发起论道的时候,也是十五岁,今日见到青雪师妹,果然有璇玑遗风。”
我叹道:“一言既出,金铎齐动。我如何能胜她万一。”
“那次论辩的内容成为阴阳家存档,但我想青雪师妹也许了解?”
那次论辩的内容是二十年来阴阳家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总有人会查到些蛛丝马迹,但具体的内容,也只有几个长老讳莫如深。我却是知道的,因为在我娘整理的阴阳家笔记中,详细记载了那次论道的内容。
“五道题目依次是,阴阳交感,阴阳总和不消长,五行生于天地,万物负阴而抱阳,天接瀛海。”
“她提出立论以破论,要求摒退众人,只与五位长老论道。她说,她只想把她观测的结果告诉几位长老,如果传播出去,可能会动摇阴阳家的根基。”
“所以,我也只能说到这里。请见谅。”
那份笔记的内容,我只告诉了徐芾。
“河图所载之五行,乃天上金木水火土五星。所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其实是说水星运行的轨迹。”
她根据对星象的观测证明了这一点。
但她发现,五星之外,更有谷星。这是取《尚书·虞书·大禹谟》中禹的言论:金、木、水、火、土、谷,惟修。
谷者,生也。她问道:“如果站在五星之上,我们所处的“地”,是否也是一粒星辰?”
她查阅三代及以前的天象,发现满月的时间从每月十四延迟到了十五。这种变化虽然极其缓慢,却说明了一件事:月的运行,是越来越疲惫的。
所以她的论是:天生六行,日为其摄,而地在其中。日为阳,万物皆为阴。阳生阴,阴不生阳,而阳气益损。
“是以五行不生于天地,天不接瀛海,阴阳不交感,万物不负阴,阴阳总和常消。”
连最迂阔宏大的“大九州”,在她的“天生六行”面前都成了沧海一粟。这个大胆的构想从根本上动摇了五行和阴阳,也就是说,她几乎动摇了整个世界的根基。
别说五声金铎,就是把天下所有的金铎大钟都敲碎了又如何,她值得。
“我们相信你是正确的,就像我们相信大九州的存在。但这个学说比大九州更难求证。如果我们接受这个学说,可能需要数百年的时间去重新探寻世界的本源。”
“我明白——我只是,不想只有我一个人在呼喊。”
她是我心中最悲悯的神,一个痛苦的、迷茫的人。
“我想说出来,然后忘记,仅此而已。”
那次论道之后,她离开了阴阳家,后来便嫁到了风家。风家与阴阳家息息相关,爹对娘也是情根深种,但最好的一点是,她可以从六行之说中解脱出来,投身于另一个宏大的梦想。
我不知道她选择封存这个学说是否正确,但我能够理解长老们的立场。
因为,自我八岁加入阴阳家,我就知道,只有绕开她的学说,才能在阴阳家有所建树。
大是若非。也许是最大的悲哀。
因为有这样的悲哀,连她最后的七年,那屈辱的七年,都显得如此安懿祥和。她握着我的手,缓缓地说:“风齐。灭秦。”
听到这句话,我若是躺在她的膝上,就仰起脸朝她笑;我若是伏在她的怀里,就轻轻地点一点头:“嗯。”
她对灭秦的谋划有无与伦比的格局,毕竟与六行相比,天下何其小也。
从某种意义上说,风家也是一个有着六百年历史的学派。如果说,儒家的最高理想是天下大同,墨家的最高理想是天下兼爱,那么为周灭秦就是风家的最高理想。
而且我们的最高理想还比其他学派更早、更彻底地实现了。所以风家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学派。愿她因此安息。
孙兄有话问我,我也有话问他:“正房兄,你可认识一位徐氏弟子?名芾,字君房。你们的字很像。”
他讶异道:“师妹不知吗?”
“什么?”
“墨家灵子皆以房为字,英房、君房两位师弟与我同为外放灵子。我还以为黄师弟已经告知。”
与墨家和阴阳家都有渊源的黄师弟,不就是林庄的那位黄公子吗?
“果然不是巧合。”我醒悟道,“所以说,那位一尘师兄,不会就是——”
“正房兄,恕我失陪,先走一步。”我转头对掌柜道,“一切尽孙公子用度。”
我匆匆离开,返回阴阳家。
东湖,一棵大如冠盖的樱树就那样静静悬浮在那颗浑圆的水球中,鱼以樱花为饵,树以荇草为根,离水三尺,波澜不惊。
上书: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浥尘。
我暗笑,浥尘,一尘,他的风格真是一点没变,笑着笑着,却笑不出了。
若西湖犹在,或能看到,在“有间无厚,冰墨同锋”的落款上,是小篆的“清雪”二字。
六年前,芾市清青,他去草上,我去水边。
六年后,隔湖相望,风云清浥,冰雪无尘。
这个人,果真没有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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