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一天晚上临睡前,四岁的小米突然哇啦哇啦哭起来,哭到鼻头堵塞,抽抽着气都喘不过来。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问她你怎么啦怎么啦?
她说:“妈妈,我好想我太婆啊!”
她嘴里的太婆就是我的奶奶,从她出生到现在,我每年带她回一次娘家,所以一共见了太婆四次。我很奇怪她能记得太婆什么,毕竟最后一次相见,小米才三岁啊。
于是我问:“你想太婆什么啊?”
她哭着答:“太婆给我果冻吃……”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我被她说得笑出声来。
02
记忆中的奶奶一直瘦瘦小小、银发瑟瑟,满脸深深的皱纹布满慈祥。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已经驼成罗锅的背,夏天穿得薄的时候,弯成了鱼钩状的脊柱就森森然突了出来。
很小的时候,我企图把她弄直,使劲地按摩、挤压,奶奶就咯吱咯吱笑。
据说,奶奶的背是日复一日背孙子、曾孙,慢慢地压驼的。
奶奶膝下五世同堂,解放前后崇尚多子多福,奶奶共养育了十二个孩子,存活下来七个,如今开枝散叶,已有近八十口人了。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日常不是在山上砍柴,就是在各个儿子家里转悠,看到谁家有困难就帮衬着点。
养大了儿子看孙子,孙子长大了就看重孙子,重孙子长大了,奶奶也近九十了,实在看不动孩子了,然而,她还是要时常搂着玄孙逗弄逗弄。
每次我们拎着大包小包千里迢迢地回家,奶奶总是在大门口等着我们;有时候误了车,回家晚了,回来以后就会听说,她已经望了我们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了。
所以出门在外,奶奶总是我们最大的牵挂;回到家一放下包裹,也是第一时间跑去爷爷奶奶家找他们。
03
奶奶一直乐善好施。
小时候村里头有一个瞎了眼的叫花子,天天拄着拐杖摸摸索索地来到我们家门前讨东西。
我们小孩家嫌他又脏又臭还随地大小便,经常拿石子丢他,或者用纸剪成钱的大小放到他的讨饭钵里戏弄他。
而奶奶每次都会喝退我们,然后笑盈盈地放一些东西到他的钵子里,这些东西有时候是用一个年代已经很久的锈迹斑斑的搪瓷杯量的一杯米,有时候是几个家养的鸡下的几个鸡蛋,有时候是几毛几块钱。然后给他搬个凳子在家门口坐着喝喝茶、拉拉家常。
这一幕时常在我的印象里,让我学会了尊重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路旁的乞丐。
记得三伯跟我们讲过一个事:他们小的时候,每次做了点好吃的,奶奶总是先盛一碗端到卧病在床的祖奶奶(奶奶的婆婆)面前,让她先吃。
奶奶不管床边几双馋得眼巴巴的眼睛,祖奶奶不吃,谁也不让动筷子。
这份尊敬长辈的的家风,几十年间也被延续下来,深深根植在每一个子孙的心里。
04
奶奶六十六岁那年,鼻子里头突然哗啦啦地流血,床头的脸盆里一直都是腥红腥红的液体。
很多人都拎着鸡蛋、肉等来看望她。从大家悲伤的眼睛里,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开始躲起来哭得泪水汹涌,眼睛总是肿得通红。
奶奶看见了,就笑着跟我说:“人死一坨泥,每个人都要死的,哭什么呢?”
从那以后的二十几年,我时常会听到奶奶把“死”说成“回老家”。每次他们生病儿孙们送他们去医院,奶奶总是反对:“还保着保着做什么,要保成老妖精吗?”
然而,在爷爷去世后的那几个月里,奶奶每每说起爷爷都会有泪从心头涌,喃喃地说“在一起快八十年了,从来没有红过脸……”
我们陪着她哭,她又赶紧安慰我们:“你们不要哭啊,九十六岁了,百岁老倌了,该回去了啊!”
在她心里,儿孙们的孝道已经尽了,然而对于她自己来说,这份夫妻情谊却依然缠绵,或许还会在以后的每个日日夜夜里蔓延。
05
奶奶的心态总是平和的,不跟任何人发生口角。
我的奶奶从11岁嫁予我爷爷做童养媳,俩人相濡以沫将近80年,经历过战火纷飞流离失所、也扛过三年灾害吃树皮草皮裹腹的日子,竟然一次也没有红过脸。
记得爷爷九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闹别扭,爷爷冲奶奶吼:“你回你的娘家去吧!”
奶奶当时又可气又可笑,但是并没有搭腔,转身就去自己的儿孙们家里遛弯了。一两小时之后回来,爷爷气也消了,这个时候就开始细细的和爷爷掰扯:“我八十多岁了,重孙子都要结婚了,你还要我回娘家?我娘家也没有个娘在等我了、娘家的兄弟也不在了啊!”爷爷顿时也忍不住笑了。
爷爷奶奶共有六个儿媳妇,亘古难解的婆媳问题在我奶奶这里却变得简单了很多,她只认定一个道理:娶进来的媳妇就是自己的亲闺女。
儿子和儿媳吵架,奶奶总是护着儿媳训斥儿子;儿媳妇们之间吵架,奶奶总是在背后柔声细语而又恰到好处地劝劝这边、又劝劝那边。
二伯母因病早逝,奶奶一声一声哭喊:“我的崽啊!我的崽啊……”听得我们一个个泪如雨下。
06
爷爷去世之后,九十岁的奶奶拿出了一万元的积蓄,力排众议,不修那条大家千呼万唤搁浅在半路上的大公路,偏要修家门口直通到几十米高的山坡底下那条陡峭的小路。
在外地工作的我从电话里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有些颤抖了。我的银发瑟瑟的奶奶、娇娇小小的奶奶,在我的印象中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却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魄力!
那条小路是我们回家的必经之路,陡峭而崎岖。之前有参差不齐的石阶,因为走的人多,还算通畅。但是后来,村里人陆续搬到城里,走的人就少了。
再加上年久失修,很多台阶已经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流沙。南方雨水多,那条路总是泥泞不堪,再加上小路两边茅草丛生,小路就变得很窄很窄。
每次回家,即使穿着平跟鞋,我也只能拄着棍子小心翼翼。更何况山里人经常要挑了水果、蔬菜进城去卖,经过这条路的时候真的危险至极。照我土生土长的北方老公的话说,就是“在悬崖上求生存”。
如今,奶奶执意要修这条小路,估计是一次次看着子孙们挑着担行走在这条险路上,担透了心吧。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这条小路就修好了。
宽宽的洁白的水泥路,像一个多情地少女匍匐在陡峭的山坡之上,一头连着碧水,一头通向温暖的土屋,款款诉说一位老者的深情。
看着白发苍苍的伯父们背着手悠闲地漫步在这宽敞的小径上,我的心头,泛起阵阵温暖、阵阵涟漪……
图:奶奶修的小路
听伯父们说,这笔钱都是爷爷奶奶从2010年开始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爷爷奶奶,把子孙们所有给他们的钱都存了起来:这个儿子给多少要他们买点好吃的好用的,那个孙子孙女的回来了留了多少孝敬他们的,在他们的已经有了很多年份的小账本上,一笔一笔记录得清清楚楚。
或许,老俩口早在2010年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要省出这笔钱来修路么?
据三伯说,他在电话里听大伯念这份账本的时候,忍不住地一次次泪流满面。
这对耄耋情深的老人,不仅彼此情深,对后人也是一点一滴地奉献着他们全部的爱。
07
我的奶奶已经在我们的心里活成了一尊佛,让我们尊敬,让我们温暖,影响着整个大家族的精气神。
“去年回外婆家,太婆还给我果冻吃。可是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小米说着说着又嚎哭起来:“我再也看不见我太婆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我被这个小小人说得禁不住笑出了声来,笑着笑着开始涕泪涟涟。
奶奶今年91岁,去世已有一周年。
在爷爷仙逝之后仅仅一年、在修完那条小路之后不到半年,我的一直康健的奶奶如摧枯拉朽,散尽了所有身后之财,不留一分一毫,油尽灯枯,赤条条离开了人世。
尽管九十高龄寿终正寝,可所有子孙曾孙玄孙们,包括娶进来的儿媳妇孙媳妇曾孙媳妇们,都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一路上送别的礼炮声声响彻云霄,送终的队伍绵绵延延,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蜿蜒了好几个“之”字形。
一年了,乡音里头再也没有奶奶苍老而关切的问候,我时常地想念她,时常在看到别人家的奶奶时痛哭流涕。
奶奶留给子孙后代的那份带着浓浓深情的博爱,从此以后,这世间再也无人能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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