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跑凤翔
八 感皇恩
秦岭之侧,一条浩荡的大江,自山南西道注入西川,义无反顾地汇进不尽长江,滚滚东流而去。对于东西二川而言,这条嘉陵江不啻灌溉一方的乳养之河,顺着嘉陵江御舟南下,毫无疑问,乃是入蜀最为便利的捷径。
秋水无痕,秋风瑟瑟。江面之上,一艘大船缓缓顺流行驶,甲板之上,一个面有贵戚之像的中年水族官员眉头深蹙,陷入绵绵沉思。
“圣上皇恩浩荡,耳提面命委我以如斯清君侧之重任,此行纵是粉身碎骨,我这个当舅舅的,亦当毫不犹豫地赴汤蹈火,誓死为宗室效命,否则日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历代水帝和临死前咳血揪心、托孤于己的妹夫。”想到这里,他不禁摸了摸怀中所藏的圣上血书。“好在前面过了剑门,便顺利进入西川节度使王建的地盘了!他杨复恭在长安纵然可以一手遮天,覆雨翻云,可一旦入了益州,只怕就鞭长莫及了!”
望江凝神的中年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水帝唐昭宗的母舅王瓌。他奉昭宗懿旨,名义上为赴任水族黔南节度使,实则怀揣水帝血书,肩负着秘密联络各地节度使入西京勤王救驾,诛除独揽朝权、飞扬跋扈的大宦官杨复恭之心腹重任。
刚刚被水帝正式任命为西川节度使的王建,是他此行借道,第一个争取的目标。当年水帝唐僖宗晏驾之时,曾执王瓌之手,含泪诉说昔日入蜀避难,慌不择路,精疲力尽的时候,曾经躺在王建的膝上安安稳稳地熟睡了两个时辰,王建此人,孝义忠君,可以托孤为宰辅而不必担心其犯上篡逆。此言此语,王瓌一直铭记于心,去岁他在昭宗面前力主敕封王建为西川节度使,便是将水族翌日中兴之望,寄托在此人一如既往感念皇恩的忠贞匡扶之上。
“不好啦!有人凿船啦!”一名家将的惊呼截断了王瓌流淌着的思绪。这一艘大船上载有王瓌一家数十口老小及其豢养的近百食客,于他而言,这一趟可谓是破釜沉舟,举族南狩。
跃至船舷之上的王瓌心头一惊,厉声喝道:“何方鼠辈宵小,竟敢偷凿当今圣上御赐朝庭命官的龙覆船?”
一声轰然巨响,船舷被生生撞穿了偌大的一个窟窿,漫天木屑水浪之中,一人黑衣蒙面,自船底冲天而起,冷笑道:“嘿嘿,你的皇帝外甥当真只赐了你这艘破船么?识相的乖乖把血诏交出来,老子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全尸……”“用缶”寒冰真气汹涌破浪,直欲倾覆“覆舟心法”止有“小得”之境的当朝水帝母舅王瓌。
滔天水浪之中,王瓌生受一记“沉鱼溅泪掌”,喷出一蓬血雨。
这时四周船舷已经登上了几十名神秘黑衣人,闪电般地各个击破,迅速击杀了船上初通武艺的数十名家将,然后开始对毫无抵抗之力的家眷食客展开血淋淋的疯狂屠杀。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一声声若利刀割划在王瓌心坎。“罢了!罢了!”王瓌探手入怀,打算在临死之前毁掉昭宗御赐的血诏,拼尽最后的一丝努力而不致授乱臣贼子以把柄,以期最大限度保全西京含元殿上早被架空的水帝。
当此际,一人头戴神秘面具,自船底破洞扶摇直上,一方蓝田紫玉激起无边孟浪,通体笼罩住油尽灯枯、濒临绝境的王瓌。
先前那黑衣蒙面人大惊失色道:“禹王玺?莫非是田阿父?这不可能……”
头戴面具之人一声奸笑,顺手在脸上抹了一记,脸谱竟由先前的前朝“阿父”田令孜变成了当今大宦官杨复恭。
黑衣蒙面人如遭电击,颤声道:“义父!”
一线之间,猴子捞月,变脸之人揽起目瞪口呆的王瓌,展开水族登萍术,流水行云一般望北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鹰咀岩畔,奄奄一息的王瓌摹的回光返照道:“阁下是谁?为何竟身怀水族三大圣器之首的禹王玺?”
那人揭下面具,露出一阙,剑眉星目,朗声道:“凤翔李茂贞救驾来迟,还望国舅大人恕罪!”
濒死之际,身负托孤重任的水帝母舅王瓌毫无选择地感觉到自己抓住了一根可救宗室于水火之中的稻草——他用尽最后的气力,自怀中揪出昭宗的血诏,一把硬塞给了李茂贞,哽咽着道:“李将军,诛杨复恭,清君侧,中兴水族,非卿莫属!”言罢一歪脖子,自我放逐、如释重负地上了黄泉路。
李茂贞假装动情地一抹眼泪,泣不成声地兔死狐悲道:“茂贞何德何能,岂能担当如斯擎天之柱?”半晌,见王瓌似已咽了气,探了探鼻息,眼珠子一转,为保万无一失,又掏出碧玉簪在王瓌脑门上补戳了一记,啐了一口晦气,阴阳怪气地道:“中兴水族干我鸟事?我李茂贞可不是傻子,吃饱了撑的……”
人们常常这样安慰自己,隆冬过了,充满希望的春天还会远吗?
可景福元年的早春,对于宣州城外的狼营来说,却是每况愈下,一如既往地毫无盼头。神秘瘟疫肆虐之下,先前的二十万大军非战斗减员过半,苟且存活下来的,心头亦时时笼罩着朝不保夕的沮丧之感,惶惶不可终日。
春季一到,疫病再度大规模爆发,难以遏止,就连狼军主帅孙儒自己,这一次亦未能幸免,正所谓,天作孽,尤可说,自作孽,不可活!
“儒帅不好啦,钱塘军一举攻破常润二州,王坛将军于三军阵前被钱鏐斩杀,刘建锋将军率残部逃往鄂州……”一名探马急匆匆来报噩耗。
“甚么?刘建锋他奶奶的干什么吃的,居然让钱鏐切断了我狼营北返扬州的退路?”孙儒强压住胸口隐隐泛起的恶心呕吐之感,升起肝火。
“儒帅,南有杨行密,北有钱塘军,我狼营究竟该何去何从?”那名探马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探口风,他名叫许再思,乃是跟随孙儒征战多年的蔡州老兵,这阵子,已经有不少蔡州老兵脚底抹油,或者干脆倒了戈,径直投了杨行密,他心里也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傻乎乎地和恶贯满盈的塞北苍狼在一棵树上吊死?只不过迫在眉睫的这次跳巢,是选择杨行密,还是去投钱鏐,许再思还没有完全想好。和他同一个营盘的老乡徐绾催问了他好几次,他却始终唯唯诺诺,久拖不决。
孙儒长吸一口气,让倒春寒的冰意冷却一下自己的烦躁,随即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叹道:“传令全军,明日随我撤往庐州!”
翌日,蔡州狼营前队变后队,拔营西撤。出乎塞北苍狼意料的,土族并没有趁势痛打落水狗,衔尾追击,偌大一座宣州城,静悄悄的,沉默得令人可怕。
次日,十万蔡州军行方行至裕溪口,前军再次传来当头棒喝的坏消息,“十日前,土族第一猛将李神福,悄然自铜陵绕道巢湖,袭了庐州城。”
而此时此刻,杨行密不慌不忙地亲率土族大军倾巢而出宣州城,一步一步地赶鸭子上架,摆出一副与爱将李神福会猎于巢湖的志在必得架势。
陌路穷途之际,军心涣散狼营残卒立时作鸟兽散,仅剩五千死心塌地效忠狼营的蔡州老兵横下一条心,与茕茕孑立的塞北苍狼形影相吊。
是夜,月圆。裕溪口,风嗖嗖。
孙儒一人枯坐帐中,第一次深切感到了走投无路的悲凉,但亦感受到了嗜血狼群不离不弃的肝胆狼性。
半个时辰之前,他本打算破天荒地遣散仅剩的五千蔡州老兵,对于黎民百姓,塞北苍狼一向视若草芥,然而对于与他出生入死的蔡州老兵,孙儒一向视为股肱,这些从连场杀伐、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与他塞北苍狼一样,具备嗜血的狼性,仅凭这一点,足以令塞北苍狼惺惺器重。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五千匹嗜血的狼,直到山穷水尽的一刻,也没有选择背叛狼群的首领。
一念及此,孙儒多年来第一次热泪盈眶,长啸一声道:“举杯邀月,对影成三!杨行密,你且现身吧,与我塞北苍狼做个痛快了断!”
一道玄黄光罩自远方踏月色而来,将蔡州老兵摆出的狼阵冲得七零八落。
“孙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自你塞北苍狼兴兵渡淮,江淮之地,尸横遍野,东西千里,扫地尽矣!你一身血债累累,虽万死而不足赎滔天罪孽,只可惜了狼营帐下供你驱策造孽的这一帮蔡州老兵……”光罩之中,杨行密的“括囊”玄黄真气点到为止,并没有忍心出手击杀眼前这一帮执迷不悔的蔡州老兵。
“弟兄们,今夜我塞北苍狼与土族杨行密月下决斗,快意恩仇,无论谁胜,日后即为当之无愧的群狼之首。尔等狼崽听清否?”
月色之下,蔡州老兵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狼嗷之啸……
在这嗷嗷之声中,孙儒决绝地奋力出手,“系墨”寒冰真气狼奔咆哮,扑噬向玄黄光罩。
黄裳,元吉。天地,玄黄。
杨行密含笑,不语,只守,不攻。
玄黄光罩密不透风,饶是塞北苍狼咧嘴呲牙,张牙舞爪,丛棘之咒却始终无法出手。
云破,月圆。
孙儒右臂摹的一阵钻心剧痛,昔日在妖娆天灯射魂之下侥幸痊愈的盘古斩旧疮如山洪爆发,不可遏制,潜意识跌宕进入无边梦魇之中。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当此际,杨行密一声厉喝,面对死有余辜的孙儒,终于第一次使出于母乙上人狮塔一战中顿悟的天地玄黄诀第六阶“龙战”之术。
塞北苍狼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被所向披靡的土族飞黄鲲龙生生贯穿檀中,右臂疮口血如泉涌,肉身被无情摧枯拉朽的同时,元神顷刻间亦毁于一旦。
当是时,蔡州老兵全体拜倒,整齐地咆哮出阵阵狼嚎,送走他们的旧狼主,亦翘首迎来他们的新领袖。
西京长安,含元殿。
“什么,朕御赐给母舅的龙覆船竟真的在嘉陵江上翻了船?究竟是何人如此心狠手辣,满船宗族食客,居然不留一个!”水帝唐昭宗似乎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愤然瞪视着有事启奏的玉山军使杨守信。
杨复恭干咳一声,忙上前移祸江东道:“陛下,事出蹊跷,依臣判断,覆船的水域份属利州管辖,此案王建绝脱不了干系。”
“枢密使此言差矣!昭度入蜀之时,王建对待御使的态度,虽不敢说百分百彬彬有理,但总归是客客气气,中规中矩。我想他还不至于下作至此,对圣上的母舅下此黑手。利州虽属西川管辖,可是与山南的兴元亦近在咫尺,杨中尉如此急急忙忙拉人垫背,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嘿嘿,欲盖弥彰!”说话的正是宰相韦昭度,他自蜀中返回长安以来,颇受中央倚重,一直寸步不离地伴随在昭宗左右。
“好了,二位爱卿不必争论不休了,杜爱卿,你替朕宣读昨日草拟的诏书吧!”昭宗似漫不经心地道。他口中的杜爱卿正是排名还在韦昭度之上的首席宰相杜让能。
“是,陛下!圣上有旨,出枢密使、左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杨复恭为凤翔监军,枢密使一职由李周潼、段诩二人分担,观军容使由西门君遂接任。”杜让能从容不迫地合纵连横,显然是君臣之间早有默契在先。此旨一颁,无疑于将之前在朝中一股独大的大宦官杨复恭清除在了核心团队之外。
“陛下三思明鉴!国舅之死,与老臣绝无半点瓜葛!”杨复恭摹的一反常态,跪地叩首,涕泪横流。
昭宗见一贯飞扬跋扈的他竟有如此反应,不禁微微动容,正待出言抚慰……
“感时花溅!”杨复恭一声厉喝,沉鱼溅泪掌应声而出,印向昭宗胸前。
“恨别鸟惊!”昭宗身侧的韦昭度亦是一声大喝,“用缶”寒冰真气针锋相抗,奋力抵挡。
四掌相交,一声巨响。
韦昭度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逆风飞扬,难以置信地道:“杨复恭,为何你使的功夫竟不是我水族沉鱼溅泪掌?”
“嘿嘿,波斯景教的大秦开碑手滋味如何?当年水帝唐武宗会昌灭佛,令我景教瓦解土崩,今日我要亲手令李唐一脉断子绝孙,一雪上三代景教教主刻骨铭心之恨!”杨复恭凄厉若鬼魅的声音令众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坑儒焚骨!”杨复恭一声恻然,大秦开碑手毫无保留地碾向水帝唐昭宗。
首相杜让能的“习坎”之气尚未来得及反应,早被身边蓄势已久的杨守信一指戳倒在地。
奇怪的是,昭宗的覆舟心法虽止有“小得”之境,可面对当今景教教主杨复恭足以开碑裂石的浩荡掌力,却依然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似稳坐钓鱼台。
杨复恭心下诧异,“焚骨憧憬”之术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此际,龙椅之后的屏风内一抹翠色呼啸而出,“系墨”寒冰真气澎湃激昂,“丛棘之咒”!
偷袭之人破天荒地第一次使出了新近参悟的水族秘咒,不禁跋扈飞扬,得意洋洋。
“碧玉簪!”杨复恭的右掌被一泓叠翠活生生洞穿,断骨碎肉血淋淋,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心目之中,景教大秦开碑手的克星水族圣器碧玉簪理应流落波斯水族旁支才算合情合理。
翡翠屏风之后,闪出一阙剑眉星目。
“凤翔李茂贞奉水帝血诏,诛宦官,清君侧!嘿嘿,杨教主,得罪了!”
杨守信见势不妙,一刻也不敢停顿地一把扶住义父杨复恭,第一时间向殿外鼠窜而逃,“来坎”寒冰之气在身后掀起层层后浪,掩护二人狼狈突围。
李茂贞亦不追穷寇,转身拱手,启奏昭宗道:“陛下,铲宦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臣请旨为山南西道招讨使,率凤翔大营将杨复恭一党连根拔起,以绝后患!”
昭宗正待答允,三丈开外的韦昭度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声道:“圣上不可,此事尚需斟酌,朝廷欲讨山南西道,西川的王建和东川的顾彦朗,都可以厉兵秣马,为国效力,不一定非要烦劳凤翔大营兴师动众……”韦昭度语意双关,委婉含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见李茂贞在水帝圣驾之前,竟然拱手不跪,下意识浑然忘了君臣之礼,因此唯恐此人日后夺了山南西道,势大难制,更加趾高气扬,飞扬跋扈。
昭宗一听之下,顿时领悟了爱卿的苦心,不迭点头道:“韦爱卿言之有理,李将军,凤翔大营担负着拱卫西京左翼的重任,实不宜轻举妄动。伐山南西道一事,恐怕还须从长计议!”
“既如此,圣上英明,皇恩浩荡,茂贞亦不便久滞西京,遭人话柄,这就告辞了!”
李茂贞猛地狮子甩头,视殿上君臣如无物,潇潇洒洒、大大方方地抬脚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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