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学派最重要的概念是“仁”，《论语》一书，共出现了一百多次“仁”，但“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很少主动谈及仁。在回答弟子关于仁的提问中，每次答案都不一样，这给我们理解仁的深刻含义增加了难度。《论语》中谈到的仁，基本上与个人修养、伦理道德有关，这可能代表了儒门弟子对于仁的理解，但谈到仁的最根本、最核心的本质，也许庄子、韩非子的解读最准确。
先谈谈《论语》中两则关于仁的讨论。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樊迟问怎么行仁时，孔子回答说：“爱人。”颜渊问怎么行仁时，孔子回答说：“克己复礼为仁。”仁者爱人、克己复礼是行仁的最根本的两条。
仁者爱人这个爱如何理解呢？是普遍的爱，同等的爱吗？好像不能这么理解。
《孟子》记载：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
夷之是墨家门徒，墨家主张“兼爱”，所谓“兼爱”，就是平等的爱，对大家都一样。孟子抓住了这一点，攻击夷之，你们墨家兼爱，而且主张薄葬，那么对谁的葬礼都应该一样啊，但为什么你对父母亲施行的是厚葬呢？你用自己所鄙薄的施行于自己敬爱的父母，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古人特别重视丧葬之事，所以孟子就拿这一点来攻击他。
夷之回答说：“爱无等差，施由亲始。”爱是没有差别的，是平等的，但是施行起来由父母亲开始。这个回答又被孟子抓住了漏洞，孟子说，难道爱兄长的孩子与爱邻居的孩子是一样的吗？认为是一样的不过是看到了这一点：一个孩子将要掉到井里去了，大家都害怕他掉到井里去，这种出于内心真诚的爱是没有差等的。但孟子认为，这是恻隐同情之心，与父子之间的血缘亲情不是一回事。老天降生百姓，人的父母只有一个（一本），爱自己的父母超过爱别人的父母是天经地义；而夷之主张爱无差等，爱自己的父母与爱他人的父母一样，不是有两个父母了（二本）吗？孟子的话说得很明白了，仁者爱人不是一个平等的爱，是有亲疏远近的。
儒家的“爱人”是有差等的爱，《庄子》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 “父子相亲，何为不仁！” 曰： “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
在这段对话中，名叫荡的宋国宰相问庄子什么是仁。庄子回答说虎狼也有仁啊。得到这个回答太宰荡感到非常的吃惊，因为仁不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词吗？而虎狼不是非常残暴的猛兽吗？虎狼怎么会有仁呢？庄子说：“虎狼没有父子吗？怎么说没有仁呢？”这个回答说出了儒家最核心的观念，就是亲亲之爱，虎狼也有父子关系，怎么会没有仁！
从这段对话我们不难理解道家为什么反对仁了，庄子甚至说，实行尧、舜的仁义，千年之后，必有人吃人的惨剧发生。庄子的预言是对的，道理也简单，儿子为了保护父亲，父亲为了保护儿子，就会像虎狼一样吃了别人的父亲和别人的儿子。
孔子教导颜渊“克己复礼为仁。”念念叨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礼可是仁在人间社会的具体规范和实践。那么，这个礼的具体内涵是什么？韩非子可能解读得最为清楚。
韩非子善于用讲故事的方法来讲道理，我们看看韩非子讲了什么故事。
季孙担任鲁国的正卿，子路担任郈县的县令。这年五月，鲁国发动百姓兴修水利，子路自己拿出粮食熬粥，请百姓们吃。孔子听说后，立刻叫子贡前去倒掉了粥，砸烂了锅碗盆瓢，说：“这是鲁君的百姓，你为什么煮粥给他们吃？”子路大怒，握紧拳头找孔子算帐，说：“先生教我们施行仁义。所谓仁义，就是与天下的人共享利益。现在我用自己的钱给百姓粥喝，为什么不行？”孔子说：“你怎么这么粗野！我以为你懂了，没想到你这么蠢。你供养民众，好像是爱他们。但你不知道吗？礼法规定，天子爱天下的百姓，诸侯爱国境以内的百姓，大夫爱官职所辖之内的百姓，士人爱自己的家人，越过应爱的范围就叫冒犯。对于鲁君统治下的民众，你却擅自去爱，你是在侵权，不是太胆大妄为了吗！”
话没说完，季孙的使者就到了，责备说：“我发动民众兴修水利，先生让弟子给民夫吃饭，是想夺取我的民众吗？”孔子吓得立刻驾车离开了鲁国。
礼是仁的外在规定，礼分等级，爱有等差，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爱，韩非子的这个故事把仁的本质解释得很清楚了。
就私人领域而言，爱自己的父母肯定超过爱别人的父母，爱自己的家人肯定超过爱别人的家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如果把这个原则运用到公共领域，就会家国不分，公私不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我还是欣赏庄子的话，谈什么仁义呢？鱼相与处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