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支 歌
顾 冰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每当这支歌在我的耳畔响起,听到那饱含深情的歌词,我童年生活的小河,便会泛起一段忘不掉的故事,它被永远凝固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小学时代,十分寒苦。我上的那个学校,叫梧岗初级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校舍是一座破庙,门前几棵古柏,院中一口古井,加上几间破败的房子,斑驳的门窗,显得是那么苍凉孤寂,唯有那三四位年迈的老师,几十个年龄相差七八岁的学生,(那时,有十多岁才上学的),以及不时响起的上下课钟声,还算显出有一些生气。
那时,学校就开设二门课,国语和算术。后来,增加了一门音乐,但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是高老师兼的。高老师叫高菱芬,附近村子人,嗓子很粗,而且五音不全,不知学校为啥让她教音乐,或许几个老师中没有比她更强的,而且她年纪轻些,是唯一的女老师。高老师不会讲普通话,一口土得掉渣的乡下话,其它的老师也一样,常州是吴语地区,很多话无法找到拼音,很多字读音不分,如沈孙、王黄、李吕、胡吴等。下面的这件事,就是由此引起。
一次,高老师上音乐课,教唱电影《上甘岭》插曲,一条大河,(歌名高老师就是这么讲的,很多年后才知道叫我的祖国),这是我出了娘胎学唱的第一支歌。没有词谱,更没有任何乐器伴奏,高老师扯着嗓子教,我们声嘶力竭地跟着唱。唱着唱着,我心中顿生疑窦,便举手问老师:怎么会风吹稻花香两岸呢?稻子不会开花,而且也不香呀!这首歌抒发了志愿军战士对祖国的热爱,和对家乡的思念,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可是种植水稻却有地域限制,西北干旱地区就不种水稻,难道来自西北的志愿军叔叔就不思念家乡?我想,应该是风吹桃花香两岸,因为,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有桃树,当桃花盛开的时候,便处处飘香。高老师听我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可能一是她也是从哪里听来的,没有见过歌词,再是土话稻和桃读音不分。高老师表扬我爱动脑子,更引起了我的学习兴趣。长大了,我才懂得,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本来是对的,可经别人一说,就不自信起来,如果面对的是权贵,就更加卑却,俯首帖耳,对的反倒成了错的。
没多久,高老师调走了,学校里再没有教音乐的老师。一天,校长沈少英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你歌唱得不错,嗓音也好,以后学校就由你来教唱歌,每周唱一节课,全校师生集中在一起唱,咋样?一听,我愣住了,我嗫嚅地说,我就会唱一支一条大河,行吗?行!沈校长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于是,我当起了业余音乐老师,不过,每回我就会教一支歌,一条大河。因为人多,音乐课堂设在了庙里大殿,麦克风当然是没有的,为了让声音大点,让大家都能听见,平时在家,我一个人经常悄悄跑到芦苇荡边练唱,谁知,几年时间下来,我的嗓门变得宏亮而有力量,大殿里没有扩音器,我的声音一样破屋穿堂。
因为这段特殊的经历,我喜爱上了唱歌,同时,激发了我强烈的当兵参军的欲望,我要像上甘岭的英雄们一样,保家卫国,献身疆场。
其实,我是一个残疾人。在我蹒跚学步的时候,一次,意外被车水的扶杠砸中,当场就昏死过去。傍晚,家人用土笪挑着将我下葬,刚盖上一锄土,奶奶猛然发现我的一只脚动了一下,立即俯身抱起我,一摸,还有一丝气息,便把我带回了家。以后,我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经常头痛、肚子痛,最要命的是,我成了拐子,左脚细而短,脚踝歪而鼓,走不了太远,更是不能跑步。就是这个缘故,因为小学离家远,我无法步行住返,所以直到九岁才走进学堂门。那时,一个教室有二个班,背对背坐,一个班上课,另一个班做作业。一年级期末考试时,老师将二年级的语文卷子,错发给了我。结果,我得了满分。老师甚是惊奇,特意让我做二年级的算术,我又考了满分。老师说,你甭上二年级了,直接上三年级吧。就这样,小学我只读了五年。你可别以为我有多聪明,说实在的,我上小学时,年龄大了,接受能力自然要强些,再是同在一间教室,老师在给二年级上课时,我听得清楚着呢。中学时候,也是因为那条残腿,不得不休学半年,上到初三,我的成绩是拔尖的,可遇上那个特殊的年代,上学梦破灭了,我的整个学生时代,仅有短短七年半就结束了。学上不成,但我心中执念从军的火星,却从来没有熄灭。66年挑选飞行员,我在体检中被刷了下来,68年,69年春季征兵我又体检通不过。我仍不死心,我要当兵,因为,从学唱一条大河起,我心中就走进了上甘岭。69年秋季征兵又开始了,我一如既往地报了名。在体检中,我使了个小心眼。在外科检查时,按照医生要求,大家正待脱去内外衣,在屋里蹲站、跑跳,我报告,我要小便,医生说你去吧!我出来待了一会,估摸里面查得差不多了,就走了进去,这时,和我一批查体的,正在穿衣服。医生见我欢蹦活跳的,就说,别脱衣裳了,你这棒小伙还能不合格!体检关是过了,但政审关,又碰到了麻烦。我们大队体检合格的有十多个人,但名额只有四个,大家都争着去。那时,我是生产队长,大队团支部书记,按正常情况,我是有很大把握的,不料不知何人,反映我外婆家是破落地主,姑公是上海大资本家,在一众贫下中农出身的人面前,我明显处于劣势。其实,我心里明白,那个年代,非常重视成份,我入伍条件并不硬气,即使除去亲戚成份,自身身体也不行,所以,也就基本不抱多大希望,如去不成,就安安心心在角落村战天斗地吧。
谁知,接兵部队干部的家访,改变了我的命运。那天,我正在田里干农活,大伙儿在地头歇息,有人提议我唱个歌,我也不推辞,清了清嗓子,便唱起了熟悉的一条大河。赤卵伙伴串条问,上甘岭水都没有,怎么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呢?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知道望梅止渴吗?正是因为渴,志愿军才渴望水,想起家乡的大河,想起那清甜的河水,自然就不渴了。正说着,有人喊,牛牛,有个解放军来了,我朝他所指方向望去,一位瘦瘦的大约四十开外的解放军走了过来。不一会儿,他走到我跟前,连声说,唱得刚赛唻!我不懂刚赛的确切意思,但大概知道是赞扬我的话。他自我介绍,他叫徐宝田,我随即扛起锄头,把他带回我的家。进了家门,他见我家长台(迎门桌)上放了一本《共产党宣言》,便调侃地说,是不是知道我要来,用作装璜门面的?我连忙解释,这本书是中学教导主任陈孟达老师送给我的,乡村没有文化娱乐活动,我又没有别的书,空余时间,我就看看它,打发无聊和寂寞,因为翻来复去地看,不知看了多少遍,通篇我都能熟背。他将信将疑,说,吹牛吧?你背给我听听。“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我一气背了一大会儿,直到他叫我停下。
几天后,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如愿以偿地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小帆布绿军装。
写到此时,外甥女红红凑过来,问,姥爷,你写这段回忆,是为了表达什么?是说一支歌能塑造人生,改变命运?是如一位名人所说,磨难是成功的垫脚石?还是说什么东西都不会白学,只要你足够努力,总归有用?
都不是!我摇了摇头,陷入了苦苦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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