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O二)
八 斤 瓜
顾 冰
1959年,我家住在三河口街上。暑假期间,一天,角落村上的黄猫来到我家,问娘,父亲住在上海什么地方,他要去上海妹子兰英家,顺带便去看看父亲。(娘在他走后说,他是想去跟父亲借铜钱),娘心里明白,就说,牛牛正好放暑假了,和你一道去吧,他老子知道兰英家,叫他去找你。
于是,便有了这次上海之行。
那天,天还未明,我就起床了,因为约好要赶到角落村,和他一同去后唐桥乘船去常州。娘早早就做好了麦仁粥,但太烫了,我只喝了一口,怕耽误时间,就走了。临别,娘再三叮嘱我,去了上海,给父亲说,黄猫因赌钱欠了一屁股债,像这种人,借给了他钱,就甭想他还,但不借也不好,要借就少借一些,总之,乡里乡亲的,别得罪了他。我一一记下了。
到了黄猫家,时间还早,但他牛牵马绷的,等赶到后唐桥,船已开走了。没办法,只得步行。我俩是沿着北塘河走的,走到常州火车站,时近中午,已是饥肠辘辘。黄猫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火车站的南面,是新丰街,在新丰桥堍,有一爿小饭店,我俩走到小饭店里,黄猫要了一碗盖浇饭,二角钱,浇头是红烧茄子,还有一个狮子头。离家时,娘给了我四元钱,我们打算乘慢车,只要三元钱(那时,我身高已超过1.4米,要买成人票了),除了火车票,剩余一元,乘船的二角钱省下了,现在吃一碗盖浇饭,还有八角,而上海下了火车到家,只要一角三分汽车票,足够了。这时,店门口走过一个挑着担卖甜瓜的,说他的瓜如何如何甜,怎么怎么便宜,上海人想吃也吃不到。我被说动了心,心想,大舅舅一家在上海,父亲的房子和他家挨着,见到大舅舅总不好空着手,捎上点甜瓜送给他,他保不准有多高兴呢。至于盖浇饭,就不吃了,饿一顿没关系,到了上海,父亲还能不给我吃晚饭。甜瓜五分一斤,卖瓜人一称,八斤,四角钱,我算了一下,除去买火车票,还有六角,汽车票足够了。火车票是黄猫去买的,我没想到,他买了快车票,而快车票比慢车贵六角,这下,娘给我的四元钱一分也不剩了。我后悔刚才不该先买了四角钱的甜瓜,到了上海,从北站到鸿兴里家里,大约有二三十里路,没钱怎么乘车呢?又一想,就一角三分,跟黄猫借,不会有问题的。可是,在上海下了火车,我几次欲言又止,就是开不出口。娘说,黄猫好赌,他这次到上海,就是打算跟我父亲借钱的,而且,借了钱,就不还,我要跟他借了一角三分汽车票钱,父亲必定要登门还钱,他就更有理由跟我父亲借钱,礼尚往来,父亲不借也得借。因此,直到走出车站,分手时,我也没有开口。
当时,天已暗了,我决定走回鸿兴里,我认识路,虽说大约也有从角落村到常州的路程,但一路店铺林立,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总比在乡下黑灯瞎火走夜路强,等于看光景。我提着装了甜瓜的网兜,走啊走啊,也许是因为感觉新鲜而兴奋的原因,累,倒并不觉得累,只是肚子不住地咕咕直叫,饿得头晕眼花,加上天气又热,浑身淌汗,背心都能绞出水来,走着走着,实在是一步也挪不动了。我在一家麵店的阶沿上坐了下来,店里飘出一阵阵香味,直往鼻腔里钻,那香味,也许是酱牛肉香,又也许是油爆鱼香,我又责备起自己,要不是听了那位卖瓜人的谑骗,买了他八斤瓜,化了我四角钱,要不是黄猫自作主张买了快车票,超出计划六角钱,我也吃得起一碗香愤喷的麵,又或许早就乘车到了家中,吃着父亲给我做的好饭,绝不会吃这般苦头。这时,过来一位叔叔,眼晴盯着我的甜瓜,说,阿乡,啥事体?想吃麵又没钱,是伐?你给我一个瓜,我给你买一碗麵,哪能?(上海话,怎么样)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恶心,就像有一条虫子钻进我的喉咙,随即提起网兜就走。这时,后面又传来那位叔叔的讥笑声:戆大(憨子),守着甜瓜不吃,宁愿饿肚子!我真佩服上海人的精明,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可我把一个瓜送到嘴边,又放进了网兜。究竟是因为啥,我也说不清楚。
不知走了多久,约摸靠近十点钟,我终于走进鸿兴里这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小弄堂。所以说它魂牵梦绕,是因为娘曾不止一次地讲过,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也是在这条弄堂里,我出了痲疹,发着高烧,因为怕传染给大舅舅家的孩子,娘不分昼夜地抱着我,在弄堂里走过来,走过去。后来,我长到了五六岁,一次,竟和一帮小孩,瞒着大人去了浦东撒野一天,等我回到鸿兴里,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娘还站在弄堂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希望从中寻找到我。这回,娘当然不会在这儿,但父亲应该会在家,虽然他事先不知道我这天去上海。未进家门,我就设想,父亲见了我,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知道上学期,我到常州参加了县中小学生演讲比赛,因为迟到,只得了一个安慰奖。父亲听说后,说,他们不奖,我给你奖,你说,父亲能不给我来个大大的奖?可是,想不到,这天父亲不在家,夜班。父亲不在,大舅舅在,他见了我,很是高兴,说从小就喜欢我,看到我给他买的甜瓜,更是大喜过望,夸我懂事。此时,我并不想得到他的夸奖,倒是渴求给我点吃的,但是,我还是开不出口,说自己这一天,还是早晨喝了一口烫粥,饿得在麵店门口,差点晕倒。当然,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到,我吃过晚饭没有。更加令我终生自责的是,我原想留二个甜瓜给父亲,可我终究还是没有开出口。看着大舅舅一家吃着家乡的甜瓜,那么开心,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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