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碧梧

作者: 东篱夕颜 | 来源:发表于2018-05-08 10:23 被阅读2368次
    图丨网

    文丨东篱夕颜

    1.

    一乘小轿,将碧梧送到宣家。

    阳光晴好,十几里的山路,被轿夫甩在吼吼的山歌中,晃悠晃悠的轿子,像她肩膀上担过的扁担,她的心也跟着荡呀荡呀,荡得双颊泛白。

    着蓝丝绸的女人,手里正握了把瓜子,“咔咔"嗑着,瓜子皮飞溅,女人打量的目光也上下翻飞。

    碧梧正从小轿门走出,阳光晃得她眼睛热辣辣的,女人胸前精致的盘扣晃动着,像波涛汹涌的水面,碧梧白着脸,声音细小:“太太好!"

    女人点点头,声音里有憋不住的笑意,又被极力掩饰住,“以后要叫娘……茁壮!快过来!"

    碧梧循着她的目光,望见高墙里的槐树,垂下细密的白色槐花,一串串冒着淡的甜香,树后面晃着一个小脑袋,是个四五岁的男孩,正往树上撒尿,“蚂蚁冲下来啰!"男孩兴奋地喊着,乐在其中。

    女人转过脸:“以后他就归你带了,你运气不坏,他现在已经不尿床了,咯咯咯……"女人转身离去,风摆杨柳般,将笑声带远,蓝绸衣服的花纹打了细细的褶皱,像泛着光的水波,碧梧的心莫名激动,娘说过,几年后她也会穿上那样的细绸。

    2.

    碧梧站在院里的甬道不知所措,只好四下打量,这个宅院并不深,只有里外二进的院子,十几间屋,屋子全是憨厚敦实的,甚至有些灰突突,雕栏画柱亦有些陈旧,不张扬,不显山露水。

    碧梧想到以后的一生就要和这个院子联到一起,便细细记住每个目光所及之处,许久后,见无人问津,心里滋生了许多惶恐,定下神,只好走向那个男孩,她知道,他将是她一生的依靠,是她融入这个宅门的钮带,是她必须抓牢的希望。

    屋内,女人谢凤捧着一杯茶,坐在贵妃榻外的梨木椅子上,贵妃榻上侧卧了男主人宣成,是个五十几岁瘦干的男人,“这丫头看上去还不错,挺机灵的,八字也好。"

    宣成抬头瞥一眼外面,又躺下了,“你们女中出来的人不是天天把改革挂在嘴边吗?怎么弄了这一出,儿子才几岁?弄个媳妇来,现在不比从前了,不实兴这个了,以后儿子别埋怨你。"

    “女中怎么了?还不是嫁给你个老东西?此一时彼一时,茁壮身体差,几个相面的都这样说了,不由得不信,以后再说以后的。"谢凤用水眸瞪了一眼男人,男人很受用地轻哼一声。

    “西临信里写什么?不是又要钱吧?"谢凤盯着宣成手里薄薄的一张纸,眼里是藏不住的鄙夷。

    “他一个人在西洋不容易,总要有安身立命的东西。"

    “咱们这点家底早晚都送给他了。"

    “哪有那么严重?少不了你们母子的,现在时局混乱,他在外面,没准也是将来的退路呢。"

    “不会那么严重吧?"谢凤一顿,她眼里,大好的日子一把一把的,哪有丈夫嘴巴里说得严肃,然宣成是走南闯北之人,目光毒得很,想起这几年生意的入不敷出,她的心不禁泛起凉意,小宅门里,日子总归是窘迫些。

    “这丫头来了,让段嫂少来几次吧,也节省些支出……"

    宣成没理会,他的脑子正发愁儿子要的银子从哪块拆补出来。

    3.

    碧梧并没有等到传说中的拜堂成亲,她只是跟在茁壮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认了“爹娘"。

    谢凤对她很满意,欣然接受了“娘"这个称呼,谢凤看上去不满二十,碧梧这声“娘"叫得别扭,可贫苦的生活,让她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碧梧已经十岁,和谢凤站在一起,谢凤是十足十的姐姐。

    谢凤年轻,又有着女学生的浪漫情结,对于一手促成的这件略带有一些恶作剧的事,总是存了笑点,然而,毕竟是太太,总要做出些姿态,而这些姿态又做得不彻底,遗漏的细节被碧梧打捞起来,碧梧私心窃喜,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

    宣成却坚决不让她叫"爹",碧梧只好叫他老爷。这个瘦弱的男人,常年咳嗽,眼睛里却露出尖锐的光,碧梧怕他,她听娘说过,老爷以前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后来被他大儿子吸白粉败了家,他大儿子后来死了,他也病了,这些事碧梧不知道真假,只知道他的不怒而威让人害怕,只有在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碧梧才会有眼色的上前帮他捶背顺气,他的目光也会柔和一些。

    不管怎么说,碧梧在这个小庭院慢慢扎下根来。

    家里原来有个帮工段嫂,自从碧梧来了,段嫂的工作便减了,只负责午饭和晚饭以及浆洗衣服,每天的早饭和打扫卫生,归了碧梧,上午碧梧是忙碌的,下午是清闲的,可以陪着她的“丈夫"一起玩,这样的日子对于碧梧来说是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

    茁壮在两个大槐树上拴了根秋千,有时候碧梧也会坐上去,荡一下,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就会飞起来。

    4.

    碧梧原本是不敢上桌吃饭的,谢凤似乎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默许了她,但她的首要任务是把茁壮喂好。其实说穿了是谢凤解放了她自己,否则的话,这些事都是要她亲力亲为的,谢凤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这些事烦人得很。

    茁壮因是早产先天不足,脾胃极差,碧梧会小心翼翼的用嘴巴一口一口吹凉饭菜,千哄万哄的送到那个小祖宗的嘴里,一顿饭总要吃上个把小时,喂完了茁壮,她才可以匆匆忙忙打扫一些残羹冷炙。

    老爷吃完饭会去他的书房,而谢凤则是捧上一杯茶坐在梨木椅子里,有时候静静的看看外面的风景,有时候看着这对小儿女,仿佛看着她自己导演的一出戏。

    戏是谢凤的最爱,唱戏和捧戏子,是她黑白生活的点缀,兴致一来,她便上好妆,把大槐树下当成舞台,让碧梧和茁壮给他当观众,咿呀呀的起韵,惊飞树上栖息的鸟儿,碧梧看着谢凤神采飞扬的脸, 充满无限的崇拜,想到这个美丽的女人是自己的娘, 感觉人生又重新活一次。

    “碧梧,好看不?"年轻的娘,得意地问。

    “好看!好看!"不等碧梧回答,茁壮拍着手跳着脚的叫好,谢凤一高兴,便把碧梧捯饬成一个小青衣。

    “娘也教你来段。"谢凤一乐,便当了先生,只是纤手捏了碧梧的腰肩后,僵直的触感慢慢熄灭了她的热情。

    待到碧梧红了脸,拘谨地发出细若蚊蝇又走调的声音,谢凤便叹口气,想着果然就是个丫头命啊,这资质,配了儿子,到底是委屈了儿子,儿子再不堪,但还是自己的儿子。

    “行了,带茁壮玩去吧!"她一挥手,索然离去,眼角的风扫过,带了鄙夷的冷。

    碧梧还没回魂,泪却涌上眼睛。

    5.

    碧梧来到宣家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谢凤不许。

    有一天,碧梧被梦魇折磨,便试探着对谢凤说想回家看看缠绵病榻的娘亲,谢凤正磕着瓜子,水眸含了浅笑,饱满的嘴唇沾了瓜子的碎屑。

    “既然你娘已经把你卖给了我家,那你就是我家的人,你要把你的前尘都断掉,丫头,我可是为了你好哦,有一些过去,当断就要断到底,可不能拖泥带水啊!"

    碧梧的心一阵荒凉,她隐隐的听出谢凤的冷漠,冷漠中又有一种曾经沧海的无奈。

    碧梧圈在院子里,慢慢的熟悉了四方的天空,有风有云,还有过路的鸟雀。

    偶尔和段嫂出去买次菜,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有天谢凤心血来潮,带碧梧出了门,据说去看她的一个女中时的同学,同学远道而来,谢凤做了东,碧梧拘谨地坐在精致茶舍的包厢里,被娇俏的女学生放肆打量着 ,女同学调笑着谢凤,“这就是你儿媳妇?"

    谢凤推她一把,让她喊阿姨 ,在珠光宝气的女同学面前,谢凤低了气势,碧梧则低到尘埃。

    女同学嫁了高官,两个女人尽情调戏,似乎回到了中学时光,而碧梧却不由自主退到的她们身后,为她们续上茶水。

    谢凤无意看了她一眼,温柔里藏了冰,碧梧心里一惊,一个茶杯在她手下破碎,声音清脆。

    此后谢凤出门再也没有叫过她,而是每每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在黄包车上扬尘而去,她不知道,大门在身后渐合,褪去僵硬的表情的碧梧,也有彩虹般的青春。

    6

    老爷常年不在家,他在镇上开了间铺子卖笔墨纸砚及一些舶来的洋玩意,生意却并不好,经常要去外地查看货源,人手少,事事都需要亲力亲为。

    这些事碧梧并不感兴趣,那些舶来的洋玩意碧梧也没有见过,只是在堂屋里有一座会敲响的钟,在谢凤的教导下,她学会了认钟。

    她知道每天早晨钟响六下是她做饭的时候,每天早晨钟响七下是她叫茁壮起床梳洗的时候,每天11点段嫂会准时出现在家里帮工,有时会带上她的儿子小虎,小虎九岁,会从外面的带一些小玩意儿或者讲一些乡村的趣事,让碧梧总想起之前在山里,疯跑疯玩的情景,想起近在咫尺的家乡的山,真美,真高,想起有回声的和鸟兽鱼虫做伴的时光。

    茁壮的身体太差,没有办法去外边上学,于是老爷给他请了一个私塾老师隔三差五给他上课,碧梧有时候也会旁听一会儿,渐渐地认得一些字, 看了一些闲书,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可再大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7.

    碧梧十七岁第一次见到西临,也是四月,槐花飘着淡香, 西临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茁壮正在死命咳嗽,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体时不时就要闹些情绪,碧梧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睛望了远方,眼神里却是空朦。

    西临推开门,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那个安静的女孩,像一颗星跌入他的眼中,像他在教堂里见到的圣母一样脸上透出安详的光 。

    那一刻时光静止,春花烂漫,两个年轻人的眼中有火花四溅,后来西临把它叫做一见钟情。

    西临并不知道这个幼小的弟弟早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多年异乡漂泊的他,千帆阅尽,看到碧梧那一刻,却被一种原生的情愫左右,就像长途跋涉的人,看到一汪清澈的水而奋不顾身。

    他眼里是没有什么三纲五常,喝过洋墨水,走过远方的路,行事向来就是不被世俗理解的调调,他不认为那是他弟弟的老婆,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姑娘,一朵静静绽开的莲花,一段等待有缘人的邂逅。

    8.

    碧梧在船上被截了回来,西临想悄悄带走她,却没有逃过谢凤的眼睛,西临松开她的手,随舟远去,眼里虽有不舍,却没有回头,碧梧的心那一刻冰凉。

    碧梧被谢凤锁到屋子里,愧疚和不安吞噬了她,没有人给她送食物 ,她自己倒觉得饿死了也好,干净,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非和西临走,如今这个结局让她无颜面对,无颜面对着倒不是谢凤,而是每天粘在她身上的茁壮。

    晚上的时候,茁壮偷偷地趴在窗户上,将私藏的食品递给她,她固执地摇头,一口也不肯吃下,她不知这算什么,那个可怜的少年也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她是他最亲的人,他不能忍受自己最亲的人被关在黑暗中,无饭可吃。

    第三天的时候,谢凤打开黑暗的屋子,静静的坐在她面前,把一个馒头递给她。那一刻,外面的阳光照进来,连影子都有了棱角。

    “丫头,其实我想说什么你也许并不知道,其实我是佩服你的,但没有用,这就是命运,你以为我没有抗争过吗?但是没有用的!我不会放你走,因为你走了,你也不会幸福,西临不会给你幸福,他只是一晌贪欢,你的家在这里,安心的住下吧,我想你会想通的。"

    碧梧震惊地张大嘴,说不出一句话,她没有想到谢凤会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她以为她会骂她,或者打她或者用她那温柔中带冰的目光看着她,却独独没有想到过她会说出这样的一段话。

    9.

    这件事后来并没有被人提起,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甚至老爷也并不知道,只有谢凤和碧梧心照不宣。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两个人却越发的肝胆相照了,谢凤会带着碧梧出去应酬出去逛街,像姐妹一般的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分享给她化妆的技巧。

    谢凤还买来丝绸的衣服给她,碧梧第一次用手轻轻的去抚摸丝绸上的花纹,她的心五味俱全,眼前晃着被抬入宣家的那个上午,无数飞逝过的时光像电影胶片一样,曾经是一个简单的期盼,等了那么多年,也不过如此,她想。

    三年后,碧梧正式和茁壮成了亲,那个当年带她走的男人带了一个沪上名媛参加她的婚礼,对她的笑早已经是路人的姿态,碧梧特意回头看看谢凤,她温柔的笑里永远带着冰,冰里映着碧梧,像她的孪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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