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80年代,那个年代长大的人,是断然不会记不得过年的,过年才有的兔子灯、烟花、还有压岁钱,都是好物件,值得放在脑子里面细细的品。
兔子灯是那时候的乡下人手工做的,钢丝拉出一只兔子,用纸糊了,里面点一支蜡烛,便能拉了走,但是这东西和烟花一样,过完年也就没了,纸破了、钢丝歪了,实在是算不得实惠。
压岁钱也是一样,阿爹阿姆一句“我帮你收起来”,乖乖的上缴国库,却换不来一纸纳税光荣的证书。
我有记恨的理由,须知小孩子也是有纪念的物件的,比如糖人和风车,那些都是要钱买的。
阿爹他们似乎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在这一点上是可耻的,可是毕竟是双亲,毕竟是家天下,奈何。
大抵是受到了传统文化的影响,大多的父母都是这副官老爷的派头,发了成绩单了,伸手说道:拿来。
成绩单和戒尺便要奉上。
同样拿去的,还有其他的好东西。
喜欢伸手的,也决计不只是双亲。
村子里,有邻家人挖到了一块乌黑黑的木头,想着起个名字,然而那邻家终究起不出好名字——他原本就是出身于50年代的,识不上几个字。于是就起名乌木了。
我和其他小伙伴一阵哄笑。
那汉子也被我们笑得不好意思了,自嘲道:莫要笑,莫要笑,我不比你们,三年灾害,上山下乡,后来又下了岗,见不到大世面,老了呢。
然而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还是笑了。
那汉子一本正经的算到:这块木头,可以给我阿妈打一副棺材来,外面的边角料可以冬天取火,给婆娘和小崽子煨火,里面挖出来的,精算算,打一套小点的家居可以。
这种时候是万万不敢笑的,这做了爹的人还要尽孝道呢,百善为先,若是教书的先生在,只怕还要领着我们向他鞠躬作揖。
我们是不大看得起这人的,收起笑容,也就走了,任他去打棺材去吧。
然而棺材还是没有达成,那块乌黑黑的木头,让一群乡绅领着村长领走了,留了一张奖状给他。
“不是算的满满的嘛,你怎么就给了。”我问那汉子。
“不给又能怎么样呢,乡绅帮着说好话,还要帮我写文章,村头儿带着人呢。”
文章他是不稀罕的,村头儿的人我见过,与眼前这汉子一般身世,只是会打人,又拜了村头的庙门,开始横着走了。
可真要横着走,也不尽然,偶尔又出人命的,还是要担王法的,村头也不管他,“临时来的,我也不认识呢。”就由上面的带走了,走的时候脸上才露出与汉子一样的神情——他们原本是一类人。
村头儿是不爱惜的——明天又会有新的来效忠。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王命下,不俟,驾而行,这是祖宗定下的法度,万万越份不得,不然,那些天兵天将就要来收拾你了。
所以我们终于还是一群孝子贤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起来。
不满足的话,就要远游,游必有方。
我告诉阿爹想去外地的大学。
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沉默成了一座山状,只是抽烟,不说话了,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那要花多少钱一年。”阿爹问我,我无言。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双亲的庇护下一口一口喂大的。
临行那天,阿爹交给我一张存折,交到我手上。
“以前的压岁钱都在里面了,5万,4年里要紧着花。”这是他的嘱咐。
压岁钱哪里会有5w的,我这时已经知道,每年双亲还要还礼的。
最后我还是走了,一艘停泊了18年的小木板终究还是离开了山,山上有树,木板就是从树上来的。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秦汉之前,父子的纽带排在君臣之前。
信矣。
等我回去的时候,父亲还在,只是老了,见了儿子,还是不说话,眼角的皱纹里面却隐约藏着笑。
我也笑,以后没有压岁钱让他从此藏好了。
那个发现乌木的汉子那一年走了,乡绅们和其他人都没去送,改革开放的春风才吹进这座山,他们忙呢。
村头儿也不在了,不知是升官了还是怎么。
有人来找过阿爹当头儿,阿爹破天荒的说了一大堆话,推辞了。
他直到最后也只是一个人的父亲,一个收了我压岁钱,又连本带利还回来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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