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绚烂七彩的灯光里,她常坐的桌子不远处,元白仍然望着她出神。她穿一身浅绿色连衣裙,头发挽在脑后形成发髻,胳膊撑在桌子上,静静地看人们跳舞。
杯中的马丁尼已经盛满两次,他仍然犹豫着是否要前去辨认。
这个新开不久的酒吧位置偏僻,在工作日的晚上,尤其周一的晚上,几乎没什么人。
一个穿西服的男人不知从何处来,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这并未能吸引她的注意。
那男人说了句什么。她也笑着回复了,男人像是有点喝醉了,他们又聊了几句,男人大笑了几声离开了。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从一周前开始,她没结交任何一个陌生人。她不像是在等人,可平静地坐在那儿这么久,也不像是有难以排解的忧伤。
元白每天都来这里,而她果然在这儿。
舞池里忽然蹦进去一个小孩,他在那群跳舞的人中间完全是个疯子,一个节拍都跟不上。
她被那小孩逗笑了。他心头一颤,那样子和未嘉一模一样。
二
可还是不太一样。毕竟上一次见到未嘉已是十年前了。
元白紧张地坐在最后一排,面前泛黄的桌子上干干净净。爸妈为了让他有事可做,暑假的时候,就把他安排到这个辅导班。
他茫然无措地望着黑板,不知道老师在讲些什么。
窗外的桑树上蝉鸣织成一张网,他落入白日梦中,熟悉的感觉出现了,像是浸在冥河中消融又分裂。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希望有人来告诉自己。
忽然一个身影坐在他旁边,一本书滑过来,他看见一只胖乎乎的手,抬头看到的是一对漆黑的眸子。长头发散在脸颊边。
“你是今天刚来的吗?”
就这样,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太喜欢讲话了,他在一边听着却很开心。
她告诉他老师的各种外号,告诉他来之前班里男生女生的绯闻,他慢慢就与辅导班其他孩子打成一片。
他们整个暑假几乎没有干别的事情,只在课上聊天。他在辅导班什么也没学到。可好在老师是位大学生,深谙大学讲课之道,从来不管他们。
辅导班结束后,他难过了好一阵子,他在日记上写着,好希望能再见到她。
三
元白第二次看见她笑时,终于下决心走到她的桌子前。
那时她正好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撞。元白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一丝惊讶。他坐下来。
“那小孩真好玩。”元白说。
“是啊。”她说,“我认识他,是这家店主的亲戚。”
“你为什么每天都一个人来这儿。”
“你难道不是吗?”她仍在看跳舞的人们。
元白没有从语气里察觉出厌烦。
“你在等人吧。”
“也许吧。”她说,“你呢?”
“也许是。”他说。“你和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很像。”
她转过脸,像是好奇。“嗯?”
“你叫什么名字?”
“纸风。”女人说。
他忽然一阵失望。
“所以你认识我么?”她问。似在表示这种问名字的套路太俗了。
“不是。”元白说,“刚才真的我以为你是。真的,看来认错了。”
此后他们没再说话。他又点了一杯马丁尼,喝着酒看人跳舞。
人们来了又走,不断更替,舞池里还是那么多人。
“对了。”她离开时说,“我小时候叫未嘉。”
四
他又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望着走廊里的同学来来去去,他们在栏杆旁说说笑笑。班里新同学和老同学乱成一团,班主任还没到。
七年级刚开学,他还沉浸在暑假的回忆,眼前的热闹和他毫不相干。没有一个熟悉的朋友。
窗外杨树上的蝉鸣是开学悲凉的背景音。他的思绪又飘向远处。
“太巧了吧!”身边传来未嘉的声音。
待他回头看时,她已坐在他身边。还是漆黑的眸子,散发扎起了马尾,笑意盈盈。
他变得喜欢上学了,每天晚上回家的路上,都盼望着早自习能见到她。
在未嘉笑意的感染下他开始改变。
“你不能老一个人待着。”她告诉他。“你要多交些朋友。”
他全都照做了。
等到七年级结束时,花白胡子的心理医生对他的爸妈说,他已经好了,不必再来了。爸妈高兴得哭了。
她却转学了。
她转学走时只留下了一封信,“我要去别的地方上学了。别管为什么,再见!”
他失落了两天,但很快有新的好朋友代替。
五
他们逛了几次公园,看了几场电影,谈论此时的生活,构想彼此的未来。在一次长达八个小时的电话中,他表白,她欣然答应。
他们住在一块,租了一套四千块钱一个月的房子。
她的话变少了,他也是。虽然才认识这么几天,却像老夫老妻一样。他负责买菜,她负责做饭,在一些生活的细节上有着完美的默契,不需要借助言语。
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去她的地方上班,很顺利地通过了面试。
他从以前的房子搬出来后,觉得世界在一点点变好。母亲那口黑色的棺材不再出现在他梦中。
爱情抹平了所有哀伤,他如今对存在和死亡的思考不屑一顾。
在未嘉的建议下,他去和父亲道了歉,父亲很高兴地原谅了他,并拉着手和他一起缅怀母亲。
他的生活恢复了常态,不再借酒浇愁,一切都符合他的猜疑。他觉得是时候了。
六
“你觉得她是第七个吗?”
“这正是我想问您的问题。”他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想起来问我呢?”我说,“你已经几年没来过了。”
“我只是猜疑。”他说,“刚才我讲过和她的故事,您也听出来了,她和之前的六个不一样。”
“是不太一样。”我说,“越往后越是难辨,第七个个最难。”
“您帮我分析分析。”
“我告诉过你,分裂出来的人格幻象总是在你最需要引导的时候出现。”
“是的,她每次都是,可……”
“之前的六个不都很顺利吗?”我说。“这次有什么可犹豫的。”
“她……”他低下头,“太像真的了。”
“你真爱上她了?”
“也许……”
“这是你自己的事儿,你不愿意收回也可以。”我说,“何必来问我。”
他急着一副恳求的样子,“您是我如今最相信的人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时都是您帮我的。”
“所以你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您只告诉我,她是不是。”
“这是你的事情。”我厌烦他的恳求。“我说有什么用。”
“不,”他说,“你说什么我都信。”
七
他这我这儿聊了好一会儿,他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无助。
他喝完红茶后将要离开。
“对了。”我说。“我要搬家了。”
他重新坐下去,瞪大了眼睛。
“什么时候?”
“还没定。”我说,“不过就这几天。”
“搬到哪儿?”
“阿根廷。”
“那么远?”他惊诧地说,“为什么这么突然。”
“别管为什么。就是跟你说一下。”我看着雪茄的烟往上升,直到天花板。
脏乎乎的玻璃窗外,小巷里驶过汽车。
八
未嘉打开门,就看见他坐在客厅,正面向她。
“怎么这么正襟危坐。”她笑道。
元白有些难堪,但仍保持严肃。
“你坐这儿。”
“哈哈这是干什么。”
“要面试我么?”
她乖乖配合这游戏,坐在圆桌对面,笑盈盈望着元白。
元白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
“我叫未嘉,明年六月份毕业……这是我的简历。”她说着自己就笑起来。然后一副无辜的样子看着元白。
“我问你。”他说,“你记得我们是哪一年认识的吗?”
“知道啊,新冠元年。”
“在那之前你都在哪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未嘉收起笑容。
“就问这个。”他说。“你说。”
“在上小学呗。”
“在哪儿上的。”
“城南的一个小学。”
“学校叫什么名字?”元白立刻问。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未嘉说。
“回答我的问题。”
“我就不。”她调皮地笑着说。
“呵,我就知道。”元白叹口气说。
“你在说什么呢。”
“我已经知道了。”他说,“别再装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在我生活中不是偶然出现的。”元白说。“在辅导班我遇到你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分裂出来的幻觉。”
“我是幻觉?”
“那次在酒吧遇到你时也是,是因为我需要你出现。”他说。
“你根本不存在,就像你从来没有谈论过自己的小时候,因为你没有。”
“你是这么觉得?”
“一位心理医生说的。”元白说。
“太荒诞了。元白。”她拍桌子说。“你别告诉我你信了。”
“只有把七个人格收回,我才能回归正常。”他说。
“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些,那他一定是个疯子。”未嘉说。
“他不是疯子。你是。”
“你觉得我是你分裂出来的幻象?”
“难道不是吗?”
“那好,你收回吧。”她冷笑道,“你怎么收回。”
元白静默坐着,似乎没料到事情这么顺利。
“怎么了?”她说。
元白扭扭捏捏,但想起了昨天听到的话,他说他选择无条件地相信。
“你不知道,前六个都死了。”元白说,“你们只会在死掉的一瞬间消失。”
“啊?”
“所以你要我死?”未嘉说。她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冷笑。
“你真不是在开玩笑?”她说,“你现在说你是在开玩笑还有机会。”
“不是。”
“你要是说那些是开玩笑,我还能原谅你。”她的目光带有一丝恳求。
“你刚才已经承认了,”元白站起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匕首。
窗户大开着,匕首反射阳光,在墙上留下跳动的光斑。
“你根本不存在。”
“元白!”她叫道,“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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