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地的雪来得格外的早,时节堪堪步入初冬,夜里便听见风声飒飒,今早沅君醒来,见窗外已是寒雪压弯枝头。
沅君慵懒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任碧云手指灵巧穿梭,挽了个斜云髻,未施粉黛,只拿红纸在唇间轻轻一抿,铜镜里便迷模糊地映出一个美人来:肤白却似那温润玉,弯眉是春日二月柳,清眸犹如天上盈盈月辉,朱唇是笔尖欲点未点的朱砂痣。
碧云问:“夫人,可想赏雪?”
沅君却意兴阑珊,用过早点,唤碧云点上银丝炭,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摆上小桌子,一盏热茶,一本闲书,便可缓缓度过一日了。
恰逢管家的孩子跑到院子里玩耍。哥哥往雪地里洒上一把粗粮,拿木棍支起一个小筐罩在上面,一根长长的绳子握在手中。兄妹俩躲在树后,只露出两颗脑袋,目光炯炯,只盼着那贪食的小鸟落入陷阱。
沅君却是一怔。
似乎在很久之前,那漫长的岁月里,也曾有这么一个人,领着她一起捉麻雀。
只是那铺天盖地罩下来的,不止那个小巧的竹筐,还有她浅浅的、未曾说出口的感情。
1.犹记那时年少
沅君最近受了责罚。
前几日难得下了雪,铺的这天地白莹莹的一片,沅君就和顾书锦商量,两人偷偷摸摸在院子里搭了陷阱,准备捉麻雀烤着吃。
哪知麻雀没有抓到,笼子里倒飞来一只肥硕的画眉。
其实两人都不认识画眉,只是顾书锦在拔鸟毛时,不止一次感叹:“这野雀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长得这般肥胖鲜美,看来今天我们有口福了。”
若是吃下这只鸟,沅君心里还好受些。可当舒府的仆人寻过来时,毁尸灭迹才做到一半——因为天气潮湿,沅君从小厨房偷来的柴火湿润,怎么也点不着,雪地里只留下一具光秃秃的鸟尸和血迹斑斑的鸟羽。
听顾书锦道:“那仆人甚是胆小,也不是多恐怖的画面,他竟是尖叫一声直接晕过去了。”
原来沅君抓的并不是一只野雀儿,而是舒小姐精心养大的一只画眉,平日里捧得跟颗明珠似的。今早不知怎的就飞出了笼子,越过墙头到了沅君的院子,可能是从未吃过这般粗鄙的食物,一时兴起,过来尝尝味道,却差点变成他们口中的美食。
林父送走一脸灰暗的仆人,转眼就沉下脸,厉声问道:“你可知错?”
林父的这幅模样沅君已见过百八十遍了,也谈不上害怕,她懒洋洋地站着,回答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拉了许长:“知道啦——”
许是刚才那刺激混乱的一幕让林父痛心疾首,深刻意识到自己在教育女儿上的不足。他便以天寒为由,让沅君好好把握住这次展现孝心的机会,把她拘在了小院里,要求绣一副护膝,什么时候绣好,就什么时候解禁。
可叹沅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只对那秀气的绣花针束手无策。
在手绷上歪歪扭扭绣好大致的纹路后,沅君轻蹙眉把它搁在一旁,不忍再看,就听见窗外轻轻的接连不断的猫叫声,故意拖长的尾音一听便知是顾书锦。
外间的婢女听见响动,起身出门查看。
沅君把窗户轻轻推开一条边,任顾书锦像只猴子般窜进来。
作为一起下手的同伙,顾书锦只是挨了一顿打,他皮厚实,转眼身上的红肿就消了大半,哪像沅君这个惩罚,不仅肉体,就连心灵也备受折磨。
偏偏顾书锦还喜开沅君的玩笑,他拿起手绷,装模作样地欣赏,还把自己当做大家要点评一番:“沅君啊,你这鸭绣得不错。”
“……那是雄鹰。”
顾书锦意识到说错话,掩嘴轻咳几声。
外间有婢女问:“小姐,可是天寒受凉?”
沅君瞪了顾书锦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无事。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你先出去吧。”
推门声响起,脚步声渐远。
确定安全后,沅君才问:“你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自那天两人捉鸟被发现后,林父便给沅君下了命令,近日不得跟顾书锦来往,免得自己的女儿被越带越坏。
沅君却觉得,现在两人见面就跟偷情一般,关系见不得光。
顾书锦终于正经了一回:“我想了想,把你拘在房里绣那丑丑的护膝总是对不起你。”他瞧着沅君眉眼间并无生气的预兆,便继续说了下去,“我思前想后,若是得了舒小姐的原谅,可能这惩处林伯伯就放置脑后了。”
沅君却是有些担忧:“杀了人家心爱的鸟,舒小姐会这么容易原谅我们?”
顾书锦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2.雪却输梅一段香
第二日中午,沅君支开房间里的人,自己偷偷摸摸翻过窗户到了后院。
后院的大树上露出顾书锦的半个身影,不停挥舞自己的手:“沅君。”
沅君微微蹙眉,轻声道:“你小声些。”
顾书锦点头,沿着树干滑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郑重地递到沅君面前:“沅君,这里面是我的妙计,你一定好好保存。”
沅君捧着他熬夜写出的“妙计”,瞧着一心一意掏狗洞的顾书锦,对两人此行突然没了信心:“书锦,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
“不行。”顾书锦坚决否决,动作不停,“为了兄弟我能上刀山下火海。”
沅君笑着,轻声嘀咕反驳:“谁是你兄弟呀。”
看着顾书锦心无旁骛的背影,沅君想起以前的事。
彼时舒府还空置着,两个小孩子一商量,在院墙上掏出一个洞来,晚上约定一起去舒府探险。偌大的院子荒草丛生,穿梭其间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夜间的风带着寒意,吹拂而过,两人手上的灯笼一闪一闪,甚是诡异。树间鬼影重重,乌云突然蔽月,手中灯火一熄,旁边传来飘忽不定的声响,两个孩子哪能承受住这种刺激,当即哭嚎出声。
沅君被接回家后当夜就发起热,顾书锦却是难逃责罚,被自己老爹摁在腿上扇了几下,第二日就生龙活虎地过来看望沅君了。
“好了。”
两人依次钻过狗洞到了舒府,顾书锦还小心翼翼拾些杂草挡住洞口。
沅君微微眯眼,这才想起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若顾伯伯知道我们这般进了舒府,肯定又会收拾你。书锦你——”沅君的目光从上往下扫过他,一句话意味深长,“你的身体可承受得住?”
“……”
顾书锦哭丧着脸:“姑奶奶,你就不能想些好事吗?想想我这是为了谁。”
沅君表示自己不再说话。
结果两人蹑手蹑脚还没向前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你们是谁?”
沅君动作一顿,身子僵硬地转过去,一看到来人,呼吸不由一窒。
原来翻墙过来便是舒小姐的院子,舒小姐爱梅,就在院子里种满了红梅,大雪之后,朵朵红梅上托着一粒粒的雪花,红白相间,煞是好看。舒小姐裹着一袭白色的披风,只在下摆绣着几枝遒劲的梅枝,傲然绽放,似乎缠了银丝,阳光之下有着莹莹光泽。领口围了一圈纯白色狐毛,衬得她的脸更是倾城。
她并不似南方女子那般婉约清丽,也不是北方女子那样眉目深邃,若真真算起来,便像夏日清荷,远远在湖心绽放,幽香自赏,不需他人评判;也更似那冬季红梅,寒雪中林立,即使凋谢,也维持着风骨。
舒小姐轻蹙着眉,向前两步:“你们是谁?为何在我的院子?”
沅君却不知如何回答,她转头看向顾书锦,却见他唇边含着傻笑,眼睛盯着舒小姐一眨不眨,似乎被吸引住心神。
沅君心下一急,伸手拧了拧他的胳膊。
顾书锦还是没有回应。
沅君只得说:“舒小姐,我们是特意过来向你道歉……”
舒小姐打断沅君的话:“可是你们杀了阿眉?”
沅君只得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说道:“舒小姐,对不起……”
舒小姐垂眉,神色黯然,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我不想与杀死阿眉的凶手交谈!我不想见到你们!快走,否则我就叫护院了!”
顾书锦却在此时反应过来,他快步走到舒小姐面前,把信递过去,刻意放柔了声音:“舒小姐,是我们无知杀死了你的爱宠,这次前来致歉,也带上了我们的诚意,还望舒小姐收下。”
沅君在身后撇撇嘴,很是看不起顾书锦的惺惺作态。
舒小姐犹豫一番,终是收下了那封信:“但我终究不会原谅你们。”
舒小姐已经远去,顾书锦却依旧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出声:“梅花仙子。”
3.巧笑倩兮
最近顾书锦跟着魔似的,有空没空就跑到沅君这里来,其他都不说,就重复道着一句话:“那舒小姐真似那梅花仙子。”
今日倒是不同,居然问起沅君问题来:“沅君,你知道舒小姐字什么吗?”
沅君本不想回答,却奈何不了顾书锦目光灼灼,颇有一番你不回答我不放弃的意味:“……那她叫什么名字?”
“梅沁,字梅沁。”顾书锦痴傻笑着,目光落在窗外,仿佛舒小姐在树下伫立,轻撑开一把伞,伞面散落着雪,一袭长裙,未着花饰,墨发披散开来,一双眸子无悲无喜。
沅君有些气闷,推着顾书锦向窗边走去:“那你就去找你的舒梅沁吧。”
顾书锦被迫翻窗而出,措手不及,神色错愕:“沅君,不是……”
沅君却是一副什么也不想听的模样,愤愤关上窗户,脚轻跺地面,似乎还不解气,拾起一旁的碎布把它们绞成一团,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沅君,别忘了几天后的约定。”
顾书锦见一团东西飞来,迅速关窗,只听见房间内沅君愤恨的声音:“谁还记得你那鬼屁约定?”
虽是这么说,但到了约定的时间,沅君还是偷摸出了院子,却在角门处被拦下来。
守门的老人为人颇为固执,既然林父下令不准她出门,老人就打算执行到底,不管沅君怎么威逼利诱都行不通,无奈之下,沅君便让老人搬来一张梯子,摆到墙外,自己则爬上院墙,准备顺子梯子下来。
老人动作慢,沅君都上了墙,那梯子还没有寻过来。
徐明远走进巷子,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高高的墙上,毫无形象地蹲着一名女子,约莫豆蔻年华,似乎等得极为不耐烦,徐明远清晰瞧见她脸上的焦急和不乐意。
许是徐明远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竟引得那女子看了过来。
徐明远心中一跳。
沅君的容貌在南城算得上极有特色,她不似其他南方女子那般楚楚婉约,一双眸子似有火光闪现,神采飞扬。
徐明远乘船到南城时,便听见船夫对南城女子的形容,步若香莲,身姿婀娜,遇见生人时总是会掩唇羞涩一笑,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纤美的背影。
徐明远毫不顾忌的目光让沅君眉头一皱:哪来的登徒子,这般大胆。
说实话,这登徒子长得着实不赖,身材颀长,眉飞入鬓,一双含情目似有万般风情,薄唇浅淡,总有无形的诱惑。
沅君在心中默默翻白眼,不太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长得这般俊美。
老人终于把梯子搬了出来,沅君不再耽搁,动作流利地从墙上下来。
徐明远突然开口叫住沅君:“这位姑娘,暂请留步。”
沅君转身,微微挑眉,面露疑惑。
徐明远作礼致歉:“姑娘,小生徐明远,刚才多有唐突,还望姑娘见谅。”
既然对方都这般说了,沅君也不多追究:“不过是多看几眼,我又不会少几块肉,谈不上见谅不见谅的。”
徐明远却笑:“那是姑娘的想法,我的行为确实多有出格。”
看来不是登徒子,而是君子呀,说话文绉绉的,是个书生吧。
却听徐明远问道:“姑娘,小生想向你询问,这南城林府该往何处走?”
南城林府?这能在前面冠以南城的就只有一个林府吧……
沅君回头望望自己的家,不太明白徐明远为什么站在她的家门口问林府在哪儿。
沅君还想再说,便听见徐明远身后传来焦急的声音:“公子,你怎么又乱走,你不识得路,走丢了怎么办。”
是小童。
徐明远回身应了几句,再次转身沅君已远去。
4.嗅得一枝香
沅君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徐明远。
那日顾书锦与沅君约定,要买一只画眉赔给舒小姐,但是南城养鸟的人甚少,画眉是有,只是模样相差甚远,两人只得失望打道回府。
两人再次约好了时间,只是沅君在偏院久等顾书锦不来,就差人去问,才知道他去城外赏梅了,递给沅君的帖子也被林父拦了下来。
沅君气冲冲地去找林父理论。
沅君不管不顾推开书房的门,向里走了几步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沅君一眼扫过去,竟觉得有些眼熟,在看一眼,才想起这是前几天在巷子里遇到的男子。
好像叫做……徐明远。
林父瞪了沅君一眼,面向徐明远,满是歉意:“小女鲁莽,让徐公子见笑了。”
徐明远看过去,沅君竟是偷偷吐了一下舌头,那粉红的舌尖似乎扫到他的心上,酥麻蔓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林老爷……何出此言,令媛生性活泼……”
林父却没有听见后面的话,他拉着沅君进了偏厅。
沅君直接问道:“爹,你为什么扣下书锦的帖子?”
林父却摸着胡子,一脸高深莫测:“女儿呀,你可是想去赏梅?”
沅君摸不着头脑:“不想赏梅我找你干什么?”
林父道:“那徐公子是为父客人,自北方而来,还没见过南城的雪景。女儿,这次你就同徐公子一道赏梅吧。”
沅君见父亲神色奇怪,不由狐疑:“爹,你别在心里打什么坏主意吧?”
林父故作无奈:“你还不知道为父的人品?”
等沅君反应过来,自己已坐上去城外的马车。她掀起车帘,看向外面骑在骏马上的徐明远,眉目俊朗,一袭靛蓝色披风,不像那到处奔走的商人,倒像是一朝金榜题名、看尽长安落花的书生。
沅君好奇地打量着他,问道:“徐公子,我听闻北方一入冬就会下起鹅毛大雪来,都是雪景,两者有何不同?”
徐明远闻声回望,眸中熠熠生辉:“若论不同便多了,我只说一处吧。”他指向路边的树木,稀松地开着几朵花,花瓣点缀着雪,绿叶染着白霜,“若在北方,天寒时,那雪可以结成冰,根本不能能瞧见这般雅致的景色,只有一朵朵被冻住的花。”
沅君想想便觉得有趣,谁料想一张嘴就吃了几口寒风,冻得一哆嗦,急忙放下帘子,缩回手去。
到了城外梅林,沅君便与徐明远道别,自己前去寻找顾书锦。
可是映入沅君眼帘的,却是这样的场景。
浪漫雪景下,顾书锦攀上高大的梅树,只为折下树顶开得最艳的几枝梅花,一身都染上了雪,顾书锦却毫不在意,跳下树来,梅枝紧紧握在手中,藏在身后,待舒梅沁走近时,才突然递到她面前。
或许是因为动作太大,梅枝上有几朵花花瓣飘落,只剩黄色的花蕊在风中萧瑟而立。
顾书锦神色错愕,难以置信,舒梅沁却弯眉一笑,仿若春风拂过,沉寂一冬的花儿在这一刻尽数绽放。
顾书锦再次看愣了眼。
舒梅沁从袖中拿出锦帕,轻轻拭去顾书锦额头上的雪。
顾书锦微微低头,沅君清晰的看见他瞬间通红的耳廓。
“那是你的心上人?”
身后突然传出声音,令沅君心中一跳,慌忙回头却只见一枝怒放的梅花。
徐明远拿着梅枝,脸上笑意温柔:“鲜花赠美人。林姑娘可愿收下?”
5.却道君不知
梅林之行后,沅君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闷了十几日,任顾书锦怎么在窗外呼喊都不回话,终于赶在年前把护膝做好,亲手捧到林父面前。
林父自是乐得合不拢嘴,还说要大摆筵席。
沅君知道自己水平如何,第一次羞红了脸,磕磕巴巴道:“爹……那还是不用了吧……”沅君极力反对,好说歹说,才终于打消了林父的念头。
谁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林府的家宴上,林父不顾沅君的反对,坚持穿上护膝,得意洋洋在宴席上走了一圈,明示暗示沅君的孝心。
更令沅君想不到,徐明远也在其中。
徐明远目光意味深长。
林父只有沅君这一个宝贝女儿,年方十四,真真是恰好年华,家宴里出现一位陌生男子,一举一动风流倜傥,任谁都会误会林父的想法。
暧昧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挥之不去,沅君却感觉有些窒息。
中途,沅君找个理由溜了出去。
府中挂满了灯笼,即使在庭院也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光。一轮明月高悬于天空,洒下光辉。沅君站在湖边,把手中的石子丢过去,石子轻轻在湖面跳跃,滑过碧波般的月亮倒影,抵达彼岸。
“林姑娘。”
是徐明远。
沅君低声相应,却不回头,怔怔地看着湖面。
徐明远走过来,道:“林姑娘,我听说你在找一只画眉?”
沅君惊讶:“你怎么知道。”
徐明远却笑:“我是如何得知,林姑娘不必多问。我只是想告诉林姑娘,我能找到你想要的那只画眉。”
沅君抬头,面容一半隐匿于黑暗之中,一半却暴露在月亮柔和的光芒之下,似乎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笑容清浅:“真的?”
徐明远轻唔,思忖片刻:“但是我需要一幅画作。”
“画作?”
徐明远轻声道:“就是林姑娘你需要画一幅画眉图,这样我才好对照着寻找。”
沅君不疑有他,答应下来:“画明日我便可以给你。画眉多久能拿给我?”
“不出五日。”
沅君没有看见,徐明远脸上犹如狐狸般得意洋洋的微笑。
年后,沅君提着徐明远送过来的画眉,敲响顾府的大门。
顾书锦趁着这难得的假日,打算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到日上三竿,却不料被沅君从被子里揪了出来。
顾书锦裹着被子蹲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沅君手指轻轻捏住那黑色的布,神秘道:“书锦,你看好。”
黑布被揭开,露出一个铁质鸟笼,突如其来的光让笼中这只小巧的画眉收到惊吓,蒲扇这翅膀飞了起来,好久才落到树枝上,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顾书锦瞪大眼睛:“这是……”
沅君眉眼弯弯:“这是我找的与舒小姐那只一模一样的画眉。我们快快把这只画眉给她吧。”
顾书锦却扭捏起来,像个小媳妇似的低下头去,手紧紧握住被子的一角,不说话。
沅君狐疑:“书锦,你这是怎么了?”
顾书锦轻哼了一长串音。
“你说什么?”沅君凑近他,这才听清顾书锦说的话。
“梅沁已经不生气了。”
“那日我送出去的信,其实是我抄录的一本古迹全文。我听闻梅沁最爱搜罗这些,就想去试一试,没想到成功了。”
沅君心中突然涩然,原来,书锦你是有备而去。
“而且……”
顾书锦轻红着脸,眼睛流露出细碎的光来,光影间一笔一笔描画,全是舒梅沁的身影:“而且,我向梅沁表明了心意,她……她没有拒绝。”
沅君猛然攥紧拳头,脸色苍白,喃喃问道:“你喜欢舒梅沁?”
顾书锦对沅君的反应很是疑惑:“沅君,你怎么了?”
沅君闭眼摇摇头。
沅君原本想骗自己,那日在梅林所见之景都只是错觉,却没想到,竟都如徐明远所说,感情这东西,只能看缘分。
自己和顾书锦青梅竹马,却终究抵不过那从天而降的梅花仙子。
6.一坛桃花酿
沅君把画眉留给顾书锦,回了林府。
未想,舒梅沁竟给沅君下了帖子,邀她小聚。
两人选定的地点在一家茶楼,沅君故意早到一刻,将雅间的窗户半开,刚好能看见楼下的场景。
舒梅沁的马车极为好认,她爱梅成痴,梅似乎已经渗透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哪怕是出行的马车,也要在素雅的车帘绣上几朵梅花。
舒梅沁身姿婀娜,一举一动体现出沅君从未有过的魅力。
沅君口中微微发苦。
所谓的小聚,不过是舒梅沁要将那只画眉还给沅君。
舒梅沁将鸟笼轻轻搁在桌上,不过几日未见,那只画眉竟然长变了样,微微发胖不说,身上的花纹也换了位置,与沅君印象里完全不同。
沅君吃惊:“这是……”
“沅君妹妹。”舒梅沁轻轻一笑,“我便随着书锦唤你沅君妹妹吧,还望你不要介意。”
你都喊出来了,我还介意什么。
沅君在心中道,却不知脸上的表情完全出卖了她。
舒梅沁一眼瞧过去,便知道林沅君心思很是单纯,这样的女孩子不懂心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若是两人说开了,便不会破坏她和书锦多年的感情。
舒梅沁垂眉,眉间似有化不去的哀伤:“沅君妹妹,阿眉已经死了,这世间便没有其他鸟能取代它在心中的位置。”
“我很感谢妹妹的心意,只是,恕我不能收下。”
沅君轻声道,她似乎是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与他人说话:“若你不开心,书锦也会伤心的。”
舒梅沁奇异地看了她一眼。
沅君被她看得有些心慌,害怕舒梅沁看出自己深藏于心底的意图来:“……好歹我和书锦相处多年,自是见不得……”沅君发觉自己越说可能会越暴露,索性就不说话了。
舒梅沁眼波婉转:“妹妹你放心,我定是不会让书锦伤心的。”
说罢,掩唇一笑,似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白净的脸庞散发出莹莹光芒。
沅君心中有东西轻轻碎开,细小的声音宛如水中破裂开的气泡,出现时无人知晓,消失时也只有自己感觉到。
沅君脸上慢慢扬起笑容,似是放下了什么东西:“舒姐姐,若无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舒梅沁却未听清,只点点头。
提着画眉走出茶楼不久,沅君就遇见徐明远。
他似乎就是在等沅君过来,几步走到她面前,接过鸟笼,面上担忧不显,语气却很轻柔:“你还好吗?”
沅君定定看着徐明远,良久才答:“徐公子,你那里有酒吗?”
徐明远动作一顿:“有,上好的桃花酿。我特意从南巷买的,还没开封呢。”
“那谢谢徐公子的慷慨了。”
两人同行,徐明远把沅君带去自己居住的别院。
别院里的花草树木大多是随性而生,这里一丛,那里一束,没有一丝杂乱之感,明明是冬日,依旧顽强地释放出绿意来。
沅君看了几眼,便收回自己的目光。
徐明远见沅君表情淡淡,有心思逗弄她:“林姑娘,你这样就进了单身男子家中,难道不怕我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吗?”
沅君回答一板一眼:“我相信徐公子的人品。”
两人在凉亭坐定。
桃花酿颜色透亮,泛着淡淡的黄,映着碧绿色的酒盏,微波荡漾间,杯底的游鱼似乎活了起来。
沅君端起酒杯,轻抿一口。与之前偷喝的那些酒不太一样,并不辛辣,回味时清甜似有似无。
沅君干脆一杯饮尽,淡淡的酒香在唇齿间弥漫。
只一杯,沅君却感觉自己已经醉了。
她的身子半趴在桌面,手指把玩着这只酒盏,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身体微微发热,看四周的一切都有些迷糊。
沅君突然想起什么,支起头问徐明远:“那只画眉怎么与你给我那时不太一样了?”
徐明远伸手,把沅君鬓边垂下来的发丝轻轻挽在耳后,声音很轻,似乎在诱导沅君:“林姑娘……沅君,你能猜出原因吗?”
沅君迷茫地看他一眼,摇头。
徐明远低声轻笑:“沅君,那只画眉,是照着你给我的那幅画,用特制的颜料,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那你要酬劳吗?”
徐明远却道:“沅君,酬劳我已经收到了。就是你亲笔所画,再亲手赠与我的那副画眉图。”
沅君似是听懂了,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来,目光从徐明远身上挪开,落到地面,青石板上花纹凌乱古朴,一笔一划自有深意。
风轻轻起。
沅君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
“徐明远,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我?”
7.春暖花开
徐明远,你是不是喜欢我?
沅君从梦中醒来。
自那日醉酒后失口问出这句话之后,沅君近来总是频频梦到那番场景,冬日寒冷的风都被带上浅浅的暧昧。
徐明远是怎么回答呢?
沅君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锦被,羞涩到恨不得在里面打滚。
徐明远轻轻捂住她的眼,不然她再看,声音却近在耳边,沅君几乎能听见他微微变化的呼吸声:“沅君,你醉了。”
沅君不依不饶,想要撇开徐明远的手,不满道:“我没有醉。”
徐明远:“沅君,你就当我喝醉了吧。”
沅君骤然停下动作。
窗外的风未停,吹得那树叶飒飒作响,却也似吹进了沅君的心里。
这一坛桃花酿变成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沅君无法言语自己心中的感觉,心间好似长了一棵新芽,只要一想到徐明远,新芽就会摇动着自己两片小叶子,要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催促沅君去见他。
沅君一边羞涩一边唾弃自己,真真不知羞耻,见异思迁似乎比谁都快。
沅君本想在屋子里赖一整天,婢女却来敲门,说顾公子在外等候。
南城的冬天来得晚,去得也比较早,这才刚刚步入三月初,从南边吹过来的暖风便融化了了一地的雪,在地底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草木开始苏醒,柳枝爆出嫩芽,不具名的花儿开始展现自己的美丽,竞相绽放。
沅君推开窗户,就见顾书锦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盯着树上那几朵花,似是在沉思。
沅君直接翻窗而出,顾书锦听见声音看过来,脸上扬起笑容,挥着手本来跑过来,谁知动作却是诡异一顿,僵硬着后退几步。
“书锦,你这是怎么?”沅君问道。
顾书锦见沅君越靠越近,连连往后退:“沅君,你站着别动,别动!”
那模样,像是把沅君当做洪水猛兽一般。
沅君依言站定,脸上表情却很不高兴,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顾书锦,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顾书锦摸着下巴,绕着沅君转来转去,口中还一直说着“不对吧?梅沁是不是猜错了?”
舒梅沁的名字让沅君心中一动:“顾书锦,难道舒梅沁说了我什么坏话?”
顾书锦立即反驳:“才没有!”
沅君忍住对顾书锦的怒气:“那你这番动作是干什么?”
顾书锦突然扭捏起来,小心翼翼凑近沅君,问道:“沅君,你说实话,你以前,是不是喜欢我?”
沅君一怔,表情莫明:“这是谁给你说的?”
顾书锦想要知道答案,一直强调:“沅君,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嘛。”
沅君语气很是不好:“顾书锦,你是脑子坏掉了?还是以为我眼睛瞎了?谁给你说我喜欢你瞧上你了的?”
顾书锦着实松了一口气,语气里有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放松:“没有谁,是我自己猜的。”
沅君却不相信顾书锦这番说辞:“顾书锦,你不会在骗我吧?”
顾书锦失口否决:“没有,绝对没有骗你!”就差对天发誓了。
其实沅君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说的,舒梅沁把自己的心思说给顾书锦,不过是想用顾书锦之口来掐灭自己的想法。
只是,就连沅君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对顾书锦的这份感情实在太浅太浅,就像一层薄薄的雪,顷刻就消融了。
沅君微微眯眼,不经意间问道:“那你和舒小姐的好事大概要什么时候?”
顾书锦丝毫没有防备,直接道出:“我已经给父母提了……”一句话还未说完,顾书锦立马闭嘴,不再说话。
沅君打趣他:“这难道就是‘新人进新房,媒人扔过墙’?”
仔细算起来,他们与舒梅沁的相识,最开始还是因为沅君嘴馋,想吃上几只烤雀儿。
顾书锦红了脸,找着机会溜了出去。
沅君却站在院子里,目光游离在远方的天空。
徐明远回了北方,离开前,曾来找过沅君。
他未说风花雪月,也没说上几句诗词歌赋表达离别之前,只是几近克制般轻抚沅君的脸庞,低声说:“沅君,等我。”
徐明远,你要我等你什么?
你让我等,我便等吧。
8.旧人未远去
春末时,顾府向舒府提亲,两家人合了八字,行了纳吉彩礼,把日子定在了第二年的八月十五。
顾书锦也许久未曾来找过沅君,听说他别拘在家里,以前还未成家,行为散漫些家里也不太管,但现在快要成家了,就要好好教育他一番了。
沅君曾遇到顾书锦逃过来哭诉,说自己现在在家里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每日起早贪黑不说,稍不让父亲满意,那竹鞭就劈头盖脸打来。
沅君问:“那你后悔吗?”
“怎么会后悔?”顾书锦立马否决,而后痴笑道,“能娶到梅沁是我的福气,这点苦痛算得了什么?”
顾书锦逃过来不过一刻,就被他父亲找来,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沅君在窗边笑弯了腰。
片刻后,那笑容就宛如天边浮云,渐渐消失。
此时已经仲夏,距离徐明远离去,已经过去四个月,可是却丝毫没有消息传来。
从北方到南城,一封信件的传递,也不过一个月的光景。
有时候沅君都在想,徐明远离去的那副场景,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幻想出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人。
就连自己身边,连一个可以念想的信物都没有。
沅君惨淡一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不然,怎么就这么轻易相信徐明远的话?这么容易就相信他的感情。
林父也在好奇女儿怎么突然变了性子,本想找找机会去好生询问,只是生意上出了一点小问题,忙起来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等再想起来时,已到了夏末。
林父突然收到了徐明远的请帖。
林家与徐府的生意来往并不密切,当时见徐明远相貌堂堂,林父还起了撮合他和女儿的心思,只是后来徐明远回了北方,林父便把这心思搁下了。
只是自己与徐府的生意已经步入正轨,徐明远这时找来,又是为了何事?
林父应邀而去,回来时满脸笑意。
沅君未曾想,会从林父口中听到徐明远的名字。
其他的沅君并没有听清,只听见林父道:“……徐家那小子勇气可嘉,竟直接到我面前来求娶我的女儿……”
以前林父还客气的唤一声徐公子,今天就直接叫徐家小子了。
沅君心中蓦然一颤。
徐明远……
夏日未过,傍晚的云霞远远坠在天边,沅君从角门偷偷溜出去时,在小巷子里遇到熟悉的人。
徐明远笑容清浅,温柔唤她的名字,霞光似乎落在他的眼里:“沅君。”
“沅君,我回来了。”
终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沅君回头,却见一双手从天而降,温柔地遮住她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沅君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徐明远轻点她的鼻尖:“调皮。”顺着窗户向外看去,就看到兄妹两做的陷阱,问道:“沅君可是想吃烤雀儿?”随即又说,“别说麻雀,就是天上的雄鹰我也可以抓下来。”
沅君柔柔地环住徐明远的腰:“我不吃。”
有时候沅君会庆幸,庆幸自己对顾书锦的感情并不深,庆幸自己遇到了徐明远,庆幸自己未曾放弃。
感情或许就是这么奇妙。
沅君放开他,将话本拿起来,问道:“可要听我读书?”
徐明远坐到沅君身边,手指轻轻穿过沅君披散的长发:“沅君读什么,我便听什么。”
沅君娇嗔他一眼,轻声读起故事来。
窗外白雪皑皑,窗内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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