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K是我高中时的同桌，我高中的同桌有很多个，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K算是比较特别的，而他的特别就在于，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毫不客气地说，老K是个十足的屌丝，他身上有着一个屌丝最本质的特征，粗俗，没钱，挫，丑。
当然，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一个屌丝成为好友，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和老K已经很多年未见了，关于老K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多。
但我至今仍然记得，老K失恋时的样子。
那天晚上，老K说他失恋了，要我陪他喝酒。他的酒量很小，但在喝酒这件事上，他却来者不拒。
那晚，在脏话与段子齐飞，酒水共长天一色的西关夜市场里，我和老K举杯邀月，对影三人，颇有诗仙李白的神韵。
夜市场里的一切都是油腻的，我和老K也是油腻的。
油腻的灯光照着油腻的脸，油腻的县城里有油腻的青年，油腻的青年说着油腻的段子，油腻的段子飞上了天。
两瓶青岛下肚，老K已经飘飘然了，两瓶雪花喝完，老K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老K端起酒瓶，醉醺醺地对我说，小赵，你语文学的好，来，说句话。
我说，你随意就行了，少喝点。
老K笑嘻嘻的，将进酒咋背的？与你…额…不对，与而…与而同销万古愁，是这么背的吧？
我说，你他妈行了，别装逼啊。
老K说，他妈的，老子是真的想上了周小美，老子都想了好久了，到现在！到现在还没上。
老K说，老子对周小美那么好，老子还没下手呢，他李大川抢先了！
老K还说，李大川这个不要脸的，老牛吃嫩草，老子要杀了他，老子一定要杀了他……
回去的路上，老K点了一根中南海，也许是尼古丁的煽动，抑或是焦油的感染，烟抽到一半，老K开始哭起来。
他蹲在马路边上，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像杀猪一样，感天动地，石破天惊。
说实话，老K的哭相实在难看，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摊煎饼似的。
那时已经是深夜，整个县城都安静了，月光静谧而安详，笼罩着青黑色的汉江。
万籁俱寂中，青春期的老K可以尽情宣泄，宣泄他体内过于旺盛的荷尔蒙所带来的一切痛苦和悲伤。
酒精在他的肠胃里翻腾，他开始呕吐。
这时候，老K的脸就成了一个排污口，眼泪，鼻涕，还有未消化完的食物与酒精，就混合在一起，从他的眼里，鼻孔里，嘴里，不顾一切地喷涌而出，惊天地，泣鬼神。
老K虽然已经情绪失控，但烟还舍不得扔，老K很穷，半根烟的浪费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罪过。他一边杀猪似的地嚎哭，一边还要抽两口烟，这让他的样子多了几分滑稽，但我却笑不出来。
老K的样子让我想到周星驰的那句台词：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这时的老K，正像一条狗。
2
老K暗恋的对象是周小美，这是我和老K喝酒的时候，他自己亲口承认的。
我和老K所在的班是理科班，狼多肉少，肉的质量也都不怎么样，周小美算是我们班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中还算看得过去的一个。
老K说，一看见周小美他就兴奋，你看她奶子多大，屁股多翘，长得又白，真想日了她。
老K当时就是这样说的。
然而他也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会这样大胆地对周小美进行语言上的猥亵，实际上，他看见周小美就怂了。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周小美。
曾经有一段时间，老K为了在周小美生日时送她一部手机，硬生生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
是那种最便宜的袋装方便面，两块五一包，不敢加卤蛋，更吃不起火腿肠，纯泡面。
老K自己买了一个碗，用教室里免费的热水泡，要是遇上教室的热水喝完了，他就去隔壁班借水。
两块五的方便面只有三种口味，红烧牛肉面吃吐了就换老坛酸菜面，老坛酸菜面吃吐了再换酸汤牛肉面，酸汤牛肉面吃吐了再回到红烧牛肉面。每周一循环，十四包一疗程，老K把泡面吃出了保健品的感觉。
后来老K告诉我，他一闻到泡面的味道都想吐。
我调侃他，你这是牺牲口福，换取性福，不亏不亏。
周小美生日那天，老K真的买了一部手机送给她，是诺基亚。
其实那个时候，正是小米，华为等一大票国产手机厂商开始崛起的时候，诺基亚已经开始衰落，但那时的老K只是一个县城高中里普通的屌丝，怎么会注意到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他依然觉得诺基亚就是最好的手机。
高中的那个时候，男女之间相互爱慕，最多也就送个笔记本，咖啡杯之类的小东西，一出手就送一部手机的，绝对称得上是大手笔了。
我原以为，像周小美这种胸大无脑的女生，肯定受不了金钱的诱惑，收到这么贵重的生日礼物，肯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以身相许，至死不渝，老K一个月的泡面也算没有白吃。
然而没想到，她周小美视钱财如粪土，或者说，视老K如粪土，周小美说，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不敢要。
老K说，拿着吧，我专门给你买的生日礼物。
周小美说，谢谢你了，学校规定不能带手机，我爸妈也不让我用，会影响学习。
老K着急了，求你了，你就收下吧，我存了好久的钱才买的。
周小美态度依然很坚决，你自己拿着用吧，我真的不敢收。
老K几乎要哭了，求你了，你就收下吧……
面对这个“奶子大屁股翘”的女生，老K全然没有喝酒时吹牛的那种勇气了，他的脸上只有紧张与尴尬，他的语言贫乏，肢体僵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抱着手中的礼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求你了，收下吧。
我突然想到张爱玲的一句话，喜欢一个人，就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
我觉得，老K就像是一只等待与蜂王交配的蜜蜂，为了获得蜂王的青睐，它甘愿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3
老K买给周小美的手机，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我原以为老K会留着自己用，但他又把手机转手卖了。
那天老K兴奋地告诉我，你猜我那手机卖了多少钱？六百八！你再猜我手机买的多少钱？六百！我操！白赚八十！厉害吧！
老K为白赚八十块而高兴了一整天，一向抠门的老K，不但早餐的肉夹馍多加了一个卤蛋，还给我买了一包辣条。
我说，老K，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K说，卖手机赚了八十，爷今天高兴！
老K家是真的穷，钱对于他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他家在农村，每月的生活费只有八百。老K很抠，很省，对于省钱，他有着近乎于偏执的执着，他是我见过最会省钱的人。
他曾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的“节约用纸法”：一张卫生纸有四层，如果每次都撕开来用，只用两层，那么一张卫生纸就能用两次，一包纸就相当于两包。如果按照每月用纸花费20元来计算，那么他的“节约用纸法”就只用花费10元，一年下来就能节省120元。类似的，他还有“节约用水法”，“节约用餐法”，“节约用中性笔法”，不一而足。
曾经有一次老K借我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借完以后，他郑重地对我说，我看了通话时间，1分12秒，不是长途，两毛一分钟，我给你4毛，说完就准备掏钱。
我觉得很好笑，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把4毛钱看得如此重的人？简直不可思议。我赶紧制止他说，没事，我有通话套餐，打电话不花钱。
4
其实在我看来，周小美不太可能喜欢上老K，毕竟老K是一个十足的屌丝，他又穷又土，粗俗，还长得丑，头发永远是油腻的，一双球鞋从夏天一直穿到冬天，学习不好，还抠门。
老K的存在似乎与这个追求美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个世界喜欢好看的皮囊，喜欢充裕的财富，喜欢过人的才能，唯独不喜欢老K。
所以从老K在酒桌上告诉我，他想日了周小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这傻逼是想吃天鹅肉，周小美怎么可能喜欢他。
但老K对周小美的追求，可以说是锲而不舍，坚韧不屈，颇有当年革命先烈追求革命理想的情怀。
和所高中时期明媚而忧伤的女生一样，周小美也是个清新脱俗的文艺女青年，所以为了追周小美，老K还投其所好，给她写过诗。
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吧，老K写的诗确实还有那么一些意思，有几首还发表在了学校的文学期刊上。
我说，老K，没想到你他妈还是个诗人。
老K故作谦虚，小意思，小意思。
我曾看过老K写给周小美的诗，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但愿你已经睡去
当你醒来
身边是温暖的黎明
而不是四顾无人的夜
老K把这首诗写在一张尿布一样的稿纸上，递给我说，小赵，你语文学得好，帮我看看这首写的怎么样？
我花了五秒钟时间看完这几句比地沟油还要油腻的句子，说，老K，你想日周小美想疯了吧？
5
关于那晚老K的失恋，其原因并不是周小美拒绝了他，周小美人很善良，她绝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对一个追随她的屌丝说出拒绝的话，况且，老K也从来没有直截了当地对周小美当面表白过。
老K的失恋，其实是因为一些关于周小美的传言。
那段时间，周小美有一段时间没有来学校上课，同学之中渐渐有了一些传言，说周小美和体育老师李大川有一腿，据说还有人曾亲自看见李大川和周小美偷偷躲在体育器材室里面，孤男寡女不知道在干嘛，更劲爆的是，周小美还被李大川搞怀孕了。
没多久，又有流言说，周小美是被李大川强奸的，李大川这个禽兽，仗着他有个舅舅是教育局长，在学校里无法无天，骗了好几个女生上床……
我隐隐感觉到，在这些隐秘而赤裸的传言中，所有人似乎都有所期待，所有人都在焦躁而急切地等待着。
我们在等待什么呢？等待真相被揭开，等待一个大新闻，等待一场好戏，等待茶余饭后的谈资。高中的生活太枯燥了，枯燥得像一潭死水，我们需要一块巨石，来激起哪怕一丝丝的涟漪。
高中的压力太大了，所有人都过得不开心，所以我们的开心往往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上，因为别人的不幸就是我们自己的幸运，我们都很珍惜这种幸运：哈哈，周小美太倒霉了，真好，倒霉的不是我。
这传言像夏日的蚊虫，满校园地乱飞，而老K或许是唯一一个真正关心事情真相的人。
最初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老K是不信的。
但所谓三人成虎，周小美一连一个周没有来学校，学校里的种种传言越来越多，可谓是满城风雨，老K也开始有些怀疑了。
老K说，小赵，你说李大川那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这么大的事儿，要是真的，人家周小美家里人还不来学校大闹一场，搞得全校都知道？风言风语，我看不靠谱。
但你想啊，这种话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就传出来了？就算是有人要整周小美，也不会这么毒吧？
哎，我听说李大川后台很硬啊，教育局公安局县政府都有关系，说不定是真的呢……
正是这天晚上，老K说他失恋了，要我陪他喝酒，在那个油腻的西关夜市场里，老K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也正是这天晚上，老K蹲在马路边上，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一边抽着半根中南海，一边杀猪似的嚎啕大哭。
老K说，李大川那个狗日的，老子要杀了他。
6
周小美缺课一周后又来学校上课了，她说缺课是因为自己身体不舒服，住院了一周。
所有人期待的真相落空了，没有大新闻，也没有什么好戏，生活又变成了枯燥无味的一潭死水。传言所激荡起的涟漪似乎又平静了。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这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有暗流开始涌动。
我清楚地记得，老K出事的时候，是在一个春夏之交的晚上。
那天，老K像往常一样地去给周小美买早餐，送到她桌子上的时候，老K注意到，周小美在偷偷地抹眼泪。
周小美的眼泪有一种强大的感染力，她哭是不出声的，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面目可憎，她只是直直地坐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像是把全天下所有女生的小心思全都集中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像是她要替全天下所有女生委屈，替所有女生哭。
老K从没见过哭的如此汹涌的女生，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老K试探性地问。
周小美不说话。只是哭。
有人欺负你了？
周小美摇摇头。还是哭。
有人欺负你跟我说，我替你报仇。
周小美说，没事，谢谢你。
这个时候，老K突然问了一句，是不是李大川欺负你了？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K为什么要这样问。
那个时候离周小美缺课，流言四起已经过去很久了，而关于周小美和李大川的种种传说，也已经被其他的传说所替代。
老K突然在周小美面前提起李大川，这成了后来发生的事件的最直接的导火索。
老K问完这句话，周小美愣了一下，一直簌簌往下掉的眼泪似乎也停顿了几秒，她直直地盯着老K ,像是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一样，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老K被她的这个样子吓到了，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小美。
周小美停顿了几秒以后又开始哭起来，这一次她哭得更加凶猛，眼泪不再是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变成了一串一串的，像是链珠那样，她甚至越哭越厉害，越哭越上瘾。
她的哭相没有一切哭泣者所必然带有的丑陋，相反，她哭出了一种强大的感染力，哭出了一种别致的美感，哭出了一种极为特殊的审美体验。
老K后来告诉我，正是周小美的哭相，让他在那一刻，丧失了理智，让他浑身燥热，让他变得疯狂，变得忘乎所以，让他在那一刻突然有了千千万万的冲动，让他这个胆小粗俗又穷又丑的屌丝，脱胎换骨，宛如重生。
那天晚上，老K偷偷跟踪了体育老师李大川，在经过一个没人的巷子时，老K从墙角捡了一块板砖，趁李大川不注意，狠狠地朝他头上砸去。
李大川只听见脑后一声闷响，他哼都没哼一声，当场就倒下了。
他的头被砸出一个窟窿，暗红的血液渗出来，血的气味在逼仄的小巷子中迅速蔓延，似乎要染红了整个夏天。
老K慌了，他检查了李大川的鼻息，糟了，没气了！老K落荒而逃。
7
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事件，无聊的人们所期待的大新闻，在那个夏天，一个接一个地到来。
首先是李大川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一命呜呼，李大川强奸周小美的传言又开始四下传播，有人说李大川把周小美搞怀孕了，又有人说没有怀孕，有人说李大钊强奸了周小美，也有人说周小美是自愿的，还有人说李大川后台很硬，他以前就骗过几个女生上床……后来又有了一些传言，说这事闹得挺大，学校某某领导，县里某某局的局长，还有政府的某某书记，都被处理了……
而关于周小美，从老K出事以后，她就再也没来上过课，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老K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刑，但没有人知道他被判了多少年，更没有人知道他被关在哪里，有人说他被判了无期，也有人说是三十年，还有人说，只判了十五年……
那件事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K，他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样，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再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去了大城市，我的人生开始加速，往事像流水一样在我脑中渐渐逝去。
故乡已离我越来越遥远，关于老K，我的记忆也已经所剩无多。
我想，如果今后还有机会，我一定要和老K再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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