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看到弟弟被一大团藤蔓缠住,身后的野兽正缓缓的走近。
弟弟用小鹿一样的眼睛望着她,说,姐姐,求你,救救我。
她冲过去,说,我来救你。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手拽断了那些藤蔓。
她把弟弟拽了出来。
她抱住弟弟,说,别害怕,已经没事了。
她高兴地哭起来。
这时,窗外一阵车鸣声从她耳边尖利划过,她醒了。
她擦擦脸上的泪水。原来只是一场梦。
她又哭起来。
2.
那个10岁的夏天,她带着4岁的弟弟在河边等爸爸回家。
她漫不经心地用树枝抽着河边的草。
然后望着镇上的方向。
弟弟叫她,姐姐,那边有莲蓬哎,我采下来给你吃。
她说,不要。
她抬头,看弟弟小心地走向河的深处。
她不耐烦地说了一声,你别走远了,当心水鬼把你拖下去。
她是故意吓他的。
她知道他胆小,每次看到他惊恐的表情,她就有一种没来由的开心。
要不是他,谁会夺走她所有的爱呢。
3.
她跟母亲刚来这里那年,她也4岁。
她像一只小鹿一样怯生生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母亲让她叫他:爸爸。
她不动。
男人笑盈盈地蹲下来,拉她的手,说,妮妮,我叫张玉良。
母亲捅了捅她的胳膊,说,快叫呀。
她甩开他的手,跑了。
她边跑边说,我有自己的爸爸。
她知道爸爸打妈妈,她知道他们离婚了。
但那才是她的爸爸。
4.
吃饭的时候,张玉良把肉夹到她的碗里。
她嫌恶地挑出来,扔在桌子上。
王媛媛。母亲抬起手要打她。
她扬起头看着母亲,让她打。
张玉良按下母亲的胳膊。摇摇头。
夏夜,她一个人蹲在树下抓蝉蛹,遇到一个洞就抠开看看。
张玉良在她身边蹲下,指着一个薄片一样的小洞,说,这才是蝉蛹的洞呢。
她看他小心地把洞口抠开,她看到蝉蛹快速地往深处退去。
她说,快呀,快挖。它要跑了。
他就使劲把洞扒开,去里面掏。
她瞪着眼睛,气也不敢喘,看着他的手伸进洞里去,问,抓到了吗?
突然,他“啊”叫一声,说,它在咬我。
她紧张地后退了几步。
他又瞪大眼,说,这个好大个。不会是我们抓到蝉王了吧。
蝉王?她没听说过,她咬着嘴唇,期待地搓着手。
他把胳膊抽了上来,手上蹲着一只癞蛤蟆。
她吓得跳到他身上。
他笑了。她也笑了。
5.
张玉良是她学校的数学老师。她平时最喜欢牵着他的手,跟他一起上下学。
她也喜欢坐在他的肩膀上,她张着手,说,我要够到天空了。
她跟他一起去村后打水。他挑着两只打满水的水桶,摇摇晃晃。她在旁边跟着,不时把手伸进水桶里去,说,好凉。
那次回家,她看到了爸爸。
爸爸在门口站着,要拉她走。
她就赶紧躲到张玉良的身后,说,我不要走。
张玉良说,孩子不要跟你,你先回去吧。
爸爸骂骂咧咧地走,说,你个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妈和后爸有了新的孩子,就不会要你了。世上除了亲爹,没人会对你好的。
她听进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躲在里屋不肯出来。
张玉良进来了。他把她头上的被子掀开,她又盖上。
他说,妮妮,你不要怕。我跟你妈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不会再要孩子了,这辈子就你一个,好不好?
她从被缝里看到母亲使劲拽了他胳膊一下。
他没动,说,放心吧,我不会骗你的。来,拉钩。
她把小指头伸出来,听见他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
她从被子里跳出来,抱住他的脖子,她说,张玉良,你要说话算数。
可他们还是骗了她。
她眼看着妈妈的肚子一点点鼓起来,就像是一只青蛙。
她看到张玉良闪躲的眼神。
6.
那天她放学,没看见张玉良。
她跑回家。问邻居三奶奶。
三奶奶说,你妈要生了,你爸去医院了。这两天你就在奶奶家住着吧。
她怎么拽她,她也不走。
三奶奶走后,她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哭了好久。
后来,她看见张玉良回来了。
她赶紧跑到了院后的麦秸堆里躲起来。
她听见他喊她的名字。
她不吱声。
他走了,她在麦秸堆里哭着睡着了。
直到清晨的阳光刺到了她的眼睛。
她又哭了。果然,爸爸说的是对的。他有了新的孩子,就不会再喜欢她了。
她出来,张玉良看见她了,他跑过来,抱起她,说,你怎么在这里睡了一晚,也不怕感冒。
她在他身上又踢又踹,你放我下来,你这个大坏蛋,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她从他身上挣脱下来,跑了。
7.
母亲让她看一会儿弟弟。
她看到那个团子一样的婴儿,把脸别了过去。
这时他用小手勾住了她的手指。她挣了一下,没挣开。
他的小手暖暖的,软软的。
你还挺有劲儿的。她说。
等弟弟会走了,他就整天跟在她身后。
她说,你走开。
他不动。她一走,他就还默默跟着。
放暑假了,她要出去玩,弟弟非要跟着。
她看到门口的土台子,说,我命令你在这里站岗,只有我让你下来你才能下来。
弟弟听话地站在那里,再也不动。
等她玩够了回家,妈妈立刻冲出来,骂道,你这个死丫头跟你弟说什么了,这么热的天让他在门口站着,我怎么说也不听。我抱他,他就使劲抓我挠我。
她看到妈妈肩膀上和胳膊上被咬的全是牙印,哈哈笑了。
她说,张晓宇,任务完成,现在可以回家了。
他挺直的胸脯放松了下来,说,是。
8.
那天放学,她跟张玉良一起回家。
河滩上,妈妈正带着弟弟放风筝。
风筝飞不起来,他气的直哭。
张玉良走过去,说,来,我教你。
弟弟学会了,他牵着风筝的线,在河滩上高兴地跑。
妈妈在身后追着,说,慢点跑,别摔着。
张玉良也在旁边跟着,说,晓宇好样的,真棒。
她在那里孤独地站着,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小孩。
她赌气回了家。
张玉良回来安慰她,说,明天我去趟镇上,等我回来就带你去放。
9.
她望着镇上的方向。太阳已经有些斜了。
她有些烦了。
这时,她听见弟弟在叫她:姐姐,我的脚动不了了。
她说,你抬脚。她想他的脚可能陷进了淤泥。
他害怕得哭了起来。他努力地扭动着身子,然后一下子栽到了水里。
她没动。她恶作剧似的看他在水里扑腾。
就让你多喝几口水。谁让你跟我抢他们呢?
她在这河里玩过多少次,她知道这么浅的水是不会淹死人的。
她忘了弟弟只有4岁。
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她。
她看到弟弟沉了下去,没有再浮上来。
她突然慌了,她赶紧蹚水过去,把他从水里拽起来。
这时,张玉良似乎从天而降,他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弟弟,把他抱上了河岸。
他使劲挤压着弟弟的胸口,她感觉他快把他的身体按扁了。
弟弟的嘴里吐出一些水,但没有醒过来。
弟弟死了。
10.
在殡仪馆门口,母亲抱着弟弟小小的身体,死活不放手。
她看到母亲的眼泪从弟弟死就再也没停过。
张玉良含着眼泪,说,你不要让孩子走的不安心。他还要去投胎。
母亲放了手。
她扶住母亲。母亲一把推开了她。
她坐在地上,也哭。
她也后悔死了。
如果时间还能倒流,她情愿淹死的是自己。
她看向张玉良,她希望他打她,骂她。
但他只沉默。
他的沉默像是一把钝刀,割的她生疼,却死不了。
张玉良从学校辞了职,去了县城的工地打工。
没人再牵着她的手上学。
她知道他在躲着她,他在惩罚他。
她多少次想要告诉他,我有机会救他的。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但是她没说,她无法说出口。
她怕他再也不理她,她怕他再也不喜欢她。
她只有在梦里,才能放肆地哭,大声的忏悔。
她常常梦见弟弟在向她呼救。而她每次都救不了他。
有时候她看见黑白无常来抓她,叫她杀人凶手。他们说,你这样的人,得下十八层地狱受火烤油煎。
她被绳索勒住脖子,喘不过气。直到醒来。
她被噩梦折磨的生不如死。
11.
上了高中,她也去了县城。
噩梦仍然如影随形。
她多少次梦见阎罗殿前的那些小鬼缠住她,问她,你为什么见死不救,那是你亲弟弟啊。
她从噩梦中醒来,大汗淋漓。
她开始沉迷到游戏中,呆在网吧几天几夜不回学校。
母亲把她从网吧里揪出来,骂她,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知道你爸爸每天在工地上干活有多辛苦吗?你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他的汗砸在地上摔成18瓣挣来的啊。
母亲拖着她去工地。
她看到他满身灰尘,奋力地推着拉砖的车,身体弓成虾的模样。
她眼里蓄满泪水,使劲忍着不哭出来。
母亲说,你看看你现在这熊样,对得起他吗?
她急了,甩开母亲的手,说,是的。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我弟弟。我知道你们都恨我,都巴不得我去死。
我也想死,要是有选择的话,我宁愿当初死的是我。
这样你就满意了,张玉良就满意了。
母亲愣住了,缓过来,给了她一巴掌,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们谁怪过你?
冬天,张玉良来给她送衣服。
她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和半白的头发,心如刀绞。
他说,妮妮,你太瘦了,要吃点好的。
她把衣服打开,看到里面塞着一沓厚厚的零钱,泪如雨下。
12.
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张玉良说要请村里人吃饭。
她说,不要。
张玉良说,这是村里的规矩。你考上了大学,这是喜事。别人都办咱也要办,不能让人背后说咱的闲话。
那天,张玉良喝了很多酒。
她跟着他,一个个去给长辈敬酒。
他看到三爷爷的孙子,说,这是成林吗?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三爷爷笑了,说,就是个子窜的快。
又说,你家小宝要是活着,现在也成大小子了吧?
张玉良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天晚上,她跟母亲收拾完,不见了张玉良。
她找遍了整个村庄,最后在后山的坟地看见了他。
他坐在弟弟的坟头前。
她看到他的后背一抽一抽的,在哭。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哭。
她的心剧烈地抽动起来。
泪水夺眶而出。
13.
张玉良死了,他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摔了一地血。
那年他48岁。
她又陷入了自责,她知道,张玉良是因为她才死的。
要不是她害死了小宝,他就不会去工地,就不会在干活的时候走神,就不会死。
是我害死了他。
她无法原谅自己的罪恶。
有次她在睡梦中看到了张玉良牵着弟弟的手,在往前走。
她跑过去,抱住张玉良的腿,说,爸爸,你别走,是我错了。你别走,求你。
张玉良把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掰下来,牵着弟弟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醒来,捂住脸痛哭。
14.
那年国庆节,她回家看母亲。
见家里锁着门。
她想,她应该在地里收玉米。
就想先去后山坟地看看张玉良和弟弟。
她来到后山。
母亲竟在那里。
她躲到一棵树下,听母亲说,你不要怪妮妮啊。她那时只是个孩子。她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她不是个坏孩子。她一定是吓坏了,才没把小宝及时拉上来。
你要怪,就怪我吧。当初是我要坚持留下晓宇的。
这些年她也不好过啊,她多少次在梦里喊着,是她害死了小宝,就连发烧也说着胡话。
这些年瞒着你,就是不想再让你伤心。
她突然想起那次她发高烧,整个人都像喝醉了一样,迷迷糊糊。
她记得自己看到了阎王爷,她说,我有罪,我是故意的。我可以救他的,但我没有。
她退烧后,想起那些话曾感到深深的害怕。
她问母亲,但母亲说她什么也没说。
她才放下心来。
她以为母亲是不知道的。
秋风中,母亲瘦弱的身体在随风颤抖。
她站在树下,无声痛哭。
15.
母亲得了肝癌,晚期。
她在医院里看着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不成人形。
母亲说,我想回家。
她抱着母亲瘦小的身体从车上下来,就像当初她抱着她。
母亲走前说,以后这世上就剩你一个人了,你要好好过啊。
她抓住母亲的手,不停流泪。
母亲给她擦泪,说,别哭了,这些年你受的罪也够了。不要活在过去了,往前看吧。
母亲说要看看家里那张唯一的全家福。
她拿给她,看到照片上的母亲靠在张玉良的肩头,轻笑。
弟弟坐在他们的腿上,她站在旁边,脸上没有笑容。
母亲紧紧抱着照片,合上了眼睛。
16.
老屋卖出去了。
她收拾家里的东西。
打开衣橱,她看到弟弟小时候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似乎还带着母亲的味道。
她不知道母亲叠了多少遍,抚摸了多少遍。
她又把枕套小心地拆下来。母亲说过,等她走了,就把这些东西一起烧掉。
她摸到了枕套里有硬硬的东西。
掏出来,是一本泛黄的的本子。
是张玉良的日记。
她知道,他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
那时她在灯下写作业,他在对面写日记,备课,批作业。
母亲把煮好的栗子端过来,把栗子皮剥下来塞到他们的嘴里。
张玉良说,不要给我了,你跟妮妮吃。
她一页一页地读着,上面写了他跟母亲的爱情,写了他怎么学习做一个好爸爸,讨她的开心。
他写:今天妮妮坐在我的肩头了。她终于笑了。我真开心。
他写:妮妮今天摔门走了。我真后悔,是我对不起妮妮。可是那是个生命,我怎么舍得去剥夺他生存的权利呢?
他写:我真该死,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她。我内心里还是怪她的,只是我不愿承认。我一看到她的眼睛,就想起那天。就想起我无论怎么喊她,她都没有反应,就想起小宝扑腾的样子,想起她站在那里的样子。
他写:是我的错,如果我跑得快一些,如果我喊的声音再大一些,妮妮也许就听见了。她只是害怕了,她也只是个孩子啊。
他写:妮妮发高烧了,一整夜都在说胡话。我真怕她说出来。我几次想过去守着她,都被她妈妈推了出来。我真担心。
他写:妮妮考上了大学。我真为她高兴。我得再多挣些钱。大学里的花费高,要多给她些生活费,以免她在外面受苦。
他写:我不能再写了,如果哪一天让妮妮妈妈看见就完了,她心里也够苦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妮妮这些年也过得很苦,我知道她一直没有放下。可我真的想让她忘掉这一切。她应该有新的生活。
她把脸埋在本子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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