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向椒盘簪彩胜。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长把新春恨。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辛弃疾《蝶恋花 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
又一个年关将近。我们在异邦过年没有爆竹、没有假期
总要等到进了中国超市，见到串串大红灯笼、烫金“福”字挂起，各色年货玲珑满架，才会想起来快过年了。
过年啊。小时候家里过年，无论如何大家都要添新衣。我祖母早早把大堆红薯煮熟，剥了皮和上菱粉揉成长条，切片晒干，这时候炸成玉兰片。厨房里一定泡着一大桶糯米，楼下的亲家奶奶和我们家一起合借来大青石磨，叔叔他们把两家泡好的糯米磨成米浆，要花上一整天的功夫。
大年三十，姑姑们和祖母透早起来用这些米浆调上佐料蒸年糕。我喜欢大捆大捆的干竹叶被一大盆水泡开了，层层叠叠去而复返的墨绿色中淡淡的清香；喜欢看姑母将竹叶铺进大蒸笼，倒进米浆，再按着蒸笼的边沿，将多余的竹叶剪成一个规矩的圆；更喜欢两家厨房通宵达旦的炉膛通红，柴火的热量驱散了寒意，我和众堂表兄弟姐妹在大人忙碌的缝隙里钻来钻去。照说除夕理应守岁，但我最多熬到小叔叔放完交年关的鞭炮便坚持不住，没有哥哥他们彻夜撒开脚丫子疯玩的本事。
正月初一或初二回外婆家，我外婆过年总要包蛋饺。我不知道她怎么调的馅儿，只喜欢看她用锅铲翻着蛋皮，一只只地包。我外婆还有一道拿手菜叫做“醋血鸭”，那是把新宰杀的鸭子斩成块，用大量姜末蒜末爆炒，起锅前泼上一碗用醋调和的新鲜鸭血。一道菜看上去黑乎乎地不起眼，可好吃得不得了。
我生性怕冷，特别留恋我三舅用木头做成的大暖笼。那物件真是很大，整个架在火盆上，可以容四、五个大人围坐在一起。吃过了饭裹着棉被窝在里头，听外公外婆讲故事，听大人们聊天，那种幸福舒适的时光没有一点瑕疵。
等我年纪稍大些，表姨姨带我去永福过年。我跟着她坐火车，车厢里人很多，大家挤成一团，倒也不觉得乱。站了一个多小时到永福，我又跟着她从火车站走路去永福婆婆家。
永福婆婆是我母亲的婶母，住在与县城隔河相望的永福糖厂宿舍。一走上那小山坡，便闻见空气里浓浓的一股香。那不是寻常的花香果香，而是甘蔗榨出来的糖香。永福婆婆家的年味就在这种化不开、拂不掉的甜香的空气里。那时表姨姨他们兄妹四个还年轻，和辛弃疾笔下名叫“整整”的姑娘一样，韶华争上春风鬓，呼朋唤友，家里天天热闹得很。我倚在婆婆怀里听他们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牡丹之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至今记得那种青春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永福婆婆好脾气，对我也很有些偏心，曾数次接我去跟她过年。后来我读书离家，就很难得见到她了。去年冬天回国讲学，也是因为临近年关了，特地抽出几天回去探亲。众亲友聚齐了吃饭，才又再见到永福婆婆，老人家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当时的场合人太多，我忙于周旋应付，没办法和她好好说话。心里只想，等夏天吧，夏天再回来无论如何要专门去看望她。
可时序刚转入春天，已传来老人家辞世的噩耗。上一个冬天见面，我来不及告诉她，我记得永福的年味，记得她对我的疼爱；这一个年关将近时，我已永无机会。祖父祖母、外公外婆都已相继作古，永福婆婆这一走，儿时记忆里那些慈祥、温厚的老人们更加寥落了。他们与往事与光阴与青春，都是再眷恋也留不住，注定要渐行渐远的。
伤心吗，当然，谁不希望所有爱我们的人和我们爱的人都能陪在自己身边一辈子？！而伤心过后，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节候总是这样推移轮转，人世总是这样更迭，人的主观愿望再强烈也无法与大自然的铁律相抗衡。辛弃疾在隆冬里等不及地探询春天的花期，却又“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这样左右难如意。其实何必呢，早开迟开，花儿终归是开过灿烂过。如同老人们虽已辞世，他们留给我的暖意却一直都在那里，永不会消散。
又一个年关将近。我们在异邦过年没有爆竹、没有假期，国内家里过年也与从前的人面不同。当年带我去永福的表姨姨如今带着她新添的小孙女了，不知是否正忙着给小娃娃赶织过年的新毛衣？大表妹来信说托人带了好些衣物给我和孩子们过新年，上海的小师妹这些天则赶着收拾行装，准备带着她的孩子来这里和我们一起过年……又把新桃换旧符之际，轮到我们为下一代营造他们记忆里的年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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