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傻帽儿魏七

作者: 唯进步不辜负 | 来源:发表于2022-01-14 22:19 被阅读0次

我只知道魏七在家排行老七,村里人都喊他魏老七,至于大名,不曾听谁提起,好像也无关至要。因为他既没有子女需要去学校家长一栏填写父亲姓名,也没有好人好事需要在板报上张贴大名。

在儿子念小学的时候我才认识魏七,也知晓了他的家,在距离我们村子三四里地外的魏庄。

那时候他五十多岁的模样,肩宽腰圆,方脸塌鼻,两只眼睛形如牛目,讲话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一天送儿子上学,路过一座每天经过的土丘,上面有一块方正开阔的扁石可供歇脚之用。一个体态肥胖的男人全然不顾的躺在上面,一会儿酣睡四起。旁边一辆落旧的脚蹬三轮车,悠闲的停靠一处自娱自乐晒着太阳,车上杂物堆砌,看不出哪才是主儿哪又是从。

现代人举止文明,一般人做不到青天白日里,仰面八叉肆意滚躺在路旁,那不仅委屈了自个儿娇贵的身子,还有失大雅风度。何况,蓝天开阔云儿悠闲,各种的鸟儿在上空随意翱翔,粪便更是不拘地所随意阿洒。稍不留神就会面门遭殃。

听着风快乐的哨音,路上车辆马达阔噪的鸣奏,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胡乱摸一把额头沁出的汗液,从三轮车的后箱里,摸出一根又粗又黄的老黄瓜,擦都不擦“喀哧喀哧”啃起来,没有一丝做作的表情,口腔里瞬间如有琼浆玉液泛起,让看的人生了几分垂涎。

从那以后我才真正认识魏七,一个靠补鞋为生的老光棍儿。

魏七流动的补鞋摊,时常穿梭在镇上的几个集市间,因为他毛毛躁躁,干活不算漂亮,人又邋里邋遢,身上经常挂满污垢。模样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来他铺子修鞋的稀少,多半是那些不嫌肮脏的半老婆子或者后生汉子。

他的修鞋摊,在我家屋后开阔的道路上。一台缝针机,几把黑漆漆的锤钳,一个铁砧子,还有一二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里面装着可长可短的钉针,穿针用的改锥丝线等等,算吧算吧杂碎的家伙什儿还真不少。

他出摊儿从来不赶早,一直等到太阳晃在后屁股一团团明堂堂的光亮,才见他慢吞吞地蹬着三轮车“哗啦哗啦”拱进摊位。周遭的买卖人打趣的说他晚上折腾的太久,今早起不来。人群里“哄”地像炸了雷似的笑声在头顶盘旋,紧接着有皮糙肉厚的男人说着那些难以入耳的话,人群里又是一阵儿哄堂大笑。

我有一次把儿子的冲锋衣,扔进洗衣机与肥皂液一起翻滚,上面的拉链头追着水流趁机逃走。无奈只好去大集上重新装一个。装这玩意儿的只有修鞋的老师傅那里才有,问了几家,人家都晃着脑袋说没有此型号。

一回头看到魏七,他正两膝盖并拢,低着头捣鼓着坐在膝盖上的一双黑色男士皮鞋。见我来头一抬,瞪着浑浊的眼睛问:“要修鞋?”“师傅,有这种衣服上的拉链吗?”我将手里的衣服伸张开给他看,礼貌的问了一句。

他伸手扯过衣服,翻看了把眼一瞪:“五块钱一个。”“这是要抢钱啊!”我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他的手黑乎乎的,上面沾满了油渍。心里突然后悔如他摸我的衣服,因为干净的衣服上,已经有五座黑黢黢的大山住在了上面。他似乎没听清我的低语,那双大手已经开始摆弄拉链了。细看那双粗糙的手上有着北风吹过的痕迹,顺着裂开的口子能看到藏在里面的红肉。粗看又像一把染了碎屑的矬子,关节层次分明,青筋暴起与他的职业很是相称。他做起活儿来并不是很麻利,大概是眼睛有些昏花,小小的链头儿在他的手里,像刁钻古怪调皮的精灵儿,弄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收拢装在上面。

“能便宜点不?这么个小东玩意儿就得五块钱,别的铺子仅收三块。”我试着和他讨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就这价,不给是吧!”说完要卸掉刚装上的链头儿。“哎,你这人咋像爆竹芯儿,一说就恼容不得别人砍价?难怪你的买卖不济。”我愤愤地嘟囔着。

之后,我再没去他的铺子与他有任何交集。

有一天中午下班回家,又碰到了他。不过这次不是在大集上,而是在垃圾桶旁边。

他正兴致十足地翻着垃圾桶里肮脏的杂物,将能换钱的饮料瓶、废纸壳……还有别人搭在桶上的几件旧衣服,一并卷进了他的三轮车,之后若无旁人“吱呦吱呦”骑上车走了,背后留下一串串柳腔戏里唱者的鬼哭狼嚎,那声音太熟耳了,街里的老头儿老太太几乎每天都在听这个。原来在他车厢的最底层,放着一个小小的收录机,乐滋滋地追在他的屁股后面满大街的跑。

听人说,老魏弟兄八人,他排行第七。家中有三个兄弟和他一样孤家寡人,没牵没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三兄弟住在一起抱团取暖,不分家不单过,家里外头分工明确,这种活法还挺有新意。

老七分管外出挣钱养家,因为他有修鞋的手艺,正经八百的“手艺人”。老话不是常说嘛,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只要手艺在手就能养家糊口,这话不假。

有一次我打他旁边经过,一位衣着鲜艳的女人手里拎着一只女士高跟鞋正和他吵吵:“你看看你看看,就你这破手艺还修哪门子鞋?这么一只漂亮的鞋子,让你在开口的地方抹点胶水,如此简单,你看你给弄的,整只鞋都花了!”

吵吵声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那女人把鞋子呈在人们面前数落着魏七的不是。我把头伸过去看了一眼,好家伙,本来挺漂亮的一只鞋子,上面染上了一大块儿胶水,风干了后白花花的刺眼,像贴了一块儿狗皮膏药,难怪人家女士找他论理,关键那玩意儿用水擦不掉,如果沾了稀料擦拭,一只鞋面等于废了,上面的油彩会被刮干净,像人的脸,去了皮儿只剩骨了。

魏七并没有给人家解释,他想弄过来捯饬一下,看能不能擦掉。那女的没让,一把将鞋子抢了回去,气愤地说:“今天倒老霉了,哪根神经搭错了跑你铺子修鞋?”而后又接着说,“你知道这鞋有多贵吗?”

魏七神色不变,也没搭言,他心里肯定在说,不管多贵我都赔不起。面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魏七,女同志跺着脚离开了。

魏七还是先前的那个魏七,吃饱了饭骑着破三轮四处溜达。有时候我看到他坐在工厂的大门口,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厂子大门,或许正在期盼一双拎着鞋子匆匆赶出来的脚步。

前些年,听闻村上组织他和他的兄弟去养老院,有吃有喝日子美哉,外人听来羡慕不已。

魏七还真去了,有段日子再也不来出摊了。大街小巷也看不到人影子。每当集市清冷人流稀少的时候,旁边的摊贩儿总会聊起魏七:“那家伙享福去喽!白吃白喝不用干活,有病还给医治,魏七这蠢家伙,掉福坑儿里了呢!”

人们眼中的魏七,想必此时正坐在暖气房里,听着曲儿、唠着嗑儿、喝着茶儿,嚼着那些烂糊的饭菜,脸上早已笑成了花儿。那双染了风霜的手,或许也已养的细皮嫩肉,指腹白皙了吧!

春去秋来燕儿南飞,树的花孕育出了果实。貌似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魏七又出现在人们面前。

再见魏七时,一张小脸形如刀背,又窄又薄颧骨突出,滚圆的腰细成了杨柳,唯一顺眼的就是他身上的衣服较为干净。还有那两只粗糙的大手上灰垢不见了,指甲剪的长短一致。

他的眼睛深深塌陷,整个人少了几分生气,远远望去仿若一具隔世的僵尸。先前那个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儿的魏七荡然无存,相反多了几分憔悴。

这样的魏七令众人吃惊!不是说去享福了吗?人说越吃越胖,他咋就越吃越瘦干,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村里人围在一起讨论的都是这个话题。

养老院那边很快有小道消息传来。原来魏七进去没多久就“病了”,诊来诊去没毛病。因为养老院里的人不得随意离开,吃住中规中矩模式化管理。像魏七这种“贱骨头”,平时大街小巷里逛、三里五屯中串、街里街外的疯,身子不受约束一单自由桎梏,如同驴被请进了笼子,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贱骨头的魏七,享不了养老院里的福,更过不了等吃等喝,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人人肖想的天堂日子,终于在一个黎明的清晨,从养老院里“逃”了出来,又回到那三间破落不堪、左右飘摇的老房子。吃上了寡淡无油的饭,做起了衣食不周的“大买卖”,过上了神仙不管的逍遥日子。

一天在大集上,魏七又来出铺子了,依旧脚蹬一辆破三轮,晃晃悠悠镇静自若。黑黢黢的脸上隐着笑意,一双大手上黑乎乎的油渍又糊满了指甲,那个邋里邋遢的魏七又回到了人民群众之间。

没过多久,摊铺上又响起“咯咯咯”的笑声,周遭人脸上同时染了喜色,几张嘴不停地说着、笑着、讽着。冬日的街头逐渐被笑声包围,清冷的面容开始爬上暖色。再看魏七,正低头捯饬着手里的活儿,额头舒展嘴角微微扬起,整个人神采飞扬轻松自如,这样的魏七,像个不染世俗的老顽童带点儿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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