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而冷，一抹银月悬在天边，在黑色的水面上，洒下一层清冷的光晕。
灌木丛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之后，从里面滚出了一个女子。她捂住面庞，脚踝被荆棘划过一道道血痕，一双眼含着决绝地冲向冰凉的湖中。可是，当冰冷的湖水漫过腰肢，她的眼中出现了犹疑和恐惧。
“为什么世间被伤透心的，总是多情女子。”
懒散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拉长的尾音，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冷。
女子回过头，只见昏暗的光线里，一个红衣女子坐在岸边，手拿木梳，正对着漆黑的湖面梳理自己的长发。她红色的裙摆堆在脚边，一张绝美的脸，毫无血色，双唇却是红得滴血。
这样的画面，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诡异。
寻死的女子眼中出现诧异，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见红衣女站起身，赤裸的双脚踏过湖面，竟从水面向她径直走了过来。
不理会女子惊恐的眼神，红衣女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抬起女子的下巴，对上女子清亮的眸子，她的唇角慢慢溢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为什么那个负心人春风得意，你却一心求死，你真的甘心？”
女子惊慌的眸子微微闪动，迟疑了片刻，她咬了咬苍白的唇角，“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红衣女双眼微眯，看着手下的女子黯然的神情，而后松开了手指，似是漫不经心道：“既然你不甘心，我倒是可以帮你。”
女子抬起头，眼中带着不可置信，顾不得眼前的是人是鬼，伸手拽住了红衣女的衣袖，“你……你真的可以帮我？”
红衣女点点头，拂开被女子抓住衣袖的手，她慢慢站起身，低头看着女子的眼神冰冷而怜悯，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意，“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得付出一些代价。”
弯月悄悄隐入云层，四周林风轻动。
千魅斜卧于湖面之上，修长而又白皙的双腿半隐于裙摆之中，一袭红裙与身下被映成红色的水面合为一体，泛着诡异的美。她的手中，是一张人皮，清亮的眸子，苍白的脸庞，腮边还有未拭干的泪痕，正是刚刚寻死的女子。
“为什么愚蠢的总是女人，这是……第几个了？”
月色下，女子的唇一张一合，淡淡呢喃，似是一声叹息。
2
传闻迷山中有水，此水名为念河，念河之中住骨女。
骨女本是心地善良的美貌的女子，因惨死被人弃尸于此，怨念不散，化为骨女，魅惑来往的痴男怨女，戏弄他人爱恨痴嗔。
千魅立在水底，水藻般的长发随着水流轻轻飘动，眼神却牢牢盯着岸边的那名男子，他一袭白衫席地而坐，眼神清冷，模样俊美，眉间一点鲜红的朱砂痣却格外的醒目，更为其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两天了，那个男人在此，已经等待了两天两夜。
第三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千魅终于缓缓浮出水面，一袭红裙摇曳，踏水向着岸边走来。
男子见此异象并不吃惊，只是看着千魅，淡淡道：“听闻念河之中有骨女，竟是真的。”
千魅捂嘴而笑，柔软无骨的手臂环上男子的脖子，手指挑起他好看的下巴，眼波流转，“世间男子我见得多了，可是像你这般俊俏的，却还是头一次见。”
男子眼神不变，倒是引起了千魅兴趣，她指尖微微用力，刺破男子脖颈的皮肤，鲜红的血液滴在指尖，她伸出柔软的舌头舔干血珠，眼中微微诧异，“是人类啊……”
男子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开口道：“我想让帮我找一个人。”
千魅笑出声，“我只杀人，不会找人。”
男子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女子，“是一位故人，要让我寻她。”
男子抬起身侧的右手，摊开掌心，里面是半块残缺的铜锁，上面刻着一些纷繁的花纹，斑驳陈旧，有些岁月。
千魅眼神大变，她从男子怀中跳起，尖利的指甲横在他的脖子上，原本妩媚的脸庞戾气横生，“他在哪儿？”
男子将锁收回身边，清冷的眸子对上千魅的眼神，没有恐惧，反倒是兴致勃勃，“你若是态度好一些，我也许会告诉你答案。”
千魅咬住下唇，却是没想到这个人类竟然这般难缠，可是这唯一的线索，她却不能断了。千魅放下手指，坐在旁边的一块青石之上，冰冷的眼神，盯着面前的男子，“你的答案若是让我满意，今夜你可活着走出迷山。”
男子看着手中斑驳的铜锁，似乎并没有将千魅的话听在心里，“这锁应是一对，现在一半在我这里，另一半……”男子抬起眼，看着一旁的千魅，“应该是在你那里吧。”
晚风带着凉意轻轻拂过，男子突如其来的猜测使千魅微微一愣，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摸着自己单薄的胸膛，内心那种被背叛的悲哀和痛苦又涌上心头，她抬起惨白的脸看着男子，“是啊，在我这里……”眸光一沉，千魅的眼中涌现出巨大的恨意，“我留着这锁，是要提醒自己，提醒我要等待他回来，然后……让他同我一起陷入这不复之地！”
3
千魅在成为骨女之前，是梨花精。她也曾笑靥如花，眼神纯净，白色衣裙上绣着纷繁的花朵，守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与所有心性单纯的小妖一样，一心专注修行，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功德圆满，羽化登仙。
遇见小道士的那天，她跟寻常一样，正赤脚坐在最高的一棵梨树上，静静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当新月升上天空的时候，千魅见到了一位陌生的来客。一袭破旧的青衣，一根竹杖，身后背着一把木剑，小道士的穿着实在是称不上体面，但是他却有张干净俊秀的脸。
也许是那夜的月光太皎洁，也许是久居深山不曾见过人类，千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青色的身影，竟一时无法将眼睛移开。
树下的那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站定脚步，忽然微微抬起了头，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周身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对上千魅的眼睛，抿唇一笑，瞬间乱了她所有的心思。
自此之后，千魅无心修炼，心中所念，皆是月色清朗，他转瞬一笑。
千魅躲在河中的莲叶下，探出脑袋偷偷地看着小道士，他坐在岸边，捧着书比划着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微风拂乱他额前碎发，小道士站定身姿，忽然道：“跟了我那么久，出来吧。”
千魅微微一惊，快速钻进水底，等岸上没有动静的时候，她才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可刚刚露出脑袋，就对上了岸边人的眼神。
小道士咧嘴一笑，“原来一直跟着我的，竟是这样的美人。”
千魅看着小道士近在咫尺的脸，瞪大眼睛，半张着嘴一时忘记了说话。谁说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不苟言笑，明明就是油嘴滑舌不着调。
千魅很是好奇，为什么小道士要来罕无人迹的迷山。
小道士说：“修行。”
千魅问：“修道之人是不是都清心寡欲？”
小道士将鱼烤得外嫩里焦，说：“都是浮云。”
千魅说，槐树婆婆说，修道之人不可以与妖同行。他这算不算破戒。
小道士边走边摘下头顶的一朵桃花，将其插在千魅的耳后，说：“万物皆有灵性，应当以善恶区分，我与善同行，何来破戒一说。”
千魅扶着耳边的桃花，脸上涌出一丝红晕，她追上去正准备再次开口，小道士忽然扭过头，伸出手掌在她面前垂下一枚银锁。
花纹纷繁，精致小巧。
“相逢即是缘分，我们认识这么多天了，送你个礼物吧。”
千魅微微怔住，她伸出手慢慢接过小道士手中的锁，正待细看，却见小道士眯着眼睛，笑得奸诈。
“接了我的锁，就不得轻易离开我了。”
千魅惊讶地抬起头，只见小道士从自己怀中摸出了一把银锁，花纹纷繁，精致小巧，与她手中的锁，一模一样。
4
小道士在迷山中待了两月，两个月后，他下山访师，说半月后回来。
离开的那日，小道士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说：“待我胜过所有师兄弟，成为下一任掌门的时候，我再来寻你。”
千魅绞着手指，有些不安，“你是修道之人，与妖精在一起……”
小道士挑眉，吐出口中的草，笑得坦然，“待我成了掌门，看谁敢拦我。”
少年意气风发，似是真的可以阻挡世俗礼教，千魅看着他好看的眉眼，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千魅从未觉得，在山中修炼的岁月是如此孤寂难熬，她日日坐在梨树之上，望着小道士来时的方向。
可是半个月过去，依旧不见那抹青色的身影。
人类，虚情，假意。
槐树婆婆靠在一旁，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她，但是她不信。她握紧手中的银锁，千魅看着银色的月光，坚信他会像初遇时一样，身披银光，从月色中走出来。
一月之后，小道士终于回来。他满脸风尘，神色疲倦，原本干净的面庞留下几道伤痕，看上去沧桑了许多，千魅迎上去，却见小道士的眸光沉下来，低声道：“师父说，法规不可逆，若我一意孤行，他只能将我逐出道观。”
千魅愣住了，却又见小道士咧嘴，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意，“可是我不信，若我有足够的力量，又何必受这些礼规束缚。”
小道士绕过愣在原地的千魅，背着木剑与她擦身而过，独自在山洞待了一夜，他红着双眼，翻遍秘籍，第一缕晨光照进洞中的时候，小道士忽然捧着书仰天长啸。
千魅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小道士似哭似笑，最后扔开书伏地嘶吼。
“没有力量，我如何能逆世人眼光，我如何能告诉师父他是错的……”
千魅站在一旁，只觉得心一寸一寸地落了下去，她想告诉他，若是真的想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永远留在迷山，远离世俗。
可是，千魅走上前扶起小道士，轻轻抱住他，柔声道：“据说修仙圣地的青城观在招收弟子，若是你能在青城修行，定比那些凡夫俗子要强。”
小道士如死灰般的眼神，终于燃起一丝火光，“我如何能入选？”
千魅伸手摸着他纠结的眉头，露出一丝苦笑，“确实，去那里的，都是颇有仙根的弟子，但是……”千魅松开双手，运起法力，片刻之后，从嘴里拿出了一颗金色的珠子，“我这内丹，有两百多年的修为，你吃了，定能提升资质，增加修为。”
小道士看着千魅手中的内丹，双目灼灼，他拿起内丹，伸手握住千魅温软的手指，“待我归来之日，便是娶你之时。”
千魅双唇微微抖动，露出一丝苦笑。她没有告诉他，内丹是妖的妖力所在，她将内丹送给他，几百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如今维持人形已经很是艰难。
千魅用毕生修为，换了小道士一个承诺，可是，他却食言了。
没有妖力，千魅惨死于恶灵手中，尸体被抛在湖中，被鱼群蚕食。她执念不散，一直留在湖边等待，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千魅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当某天她看到自己沉入淤泥中的白骨时，终于清醒过来——小道士不会回来了。
昔日耳边的动人承诺，终究抵不过他的野心勃勃，倾尽所有真心，换来的，却是永远的背叛。
在认清真相的那一刻，梨花精千魅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念河中，多了骨女千魅。
5
“世间男子贪恋世俗名利，多是薄情寡义之徒，该杀。世间女子痴情愚蠢，用尽所有挽留男人的心，最后却不得善果，不如早解脱。”
千魅横卧在水面上，露出雪白的脚踝，脚踝上面系着那把银色的锁。她左手在水中轻轻划动，捞出一张脸皮，将其覆在自己的脸上，很快，就为自己便换了一番模样。
“你说我这张脸，可美？”
岸边男子表情平静，闻言却是嗤之一笑，“传言果真不假。”
“什么传言？”
“骨女，善妒，虚伪，爱美貌。”
千魅眸光微沉，却见男子的目光移向她的脚踝，继续道：“你可知这锁，是什么来历？”
千魅不语，静静地盯着岸边的男子，他晃动手中的银锁，露出一个笑意，半是嘲讽，半是唏嘘。
“乾坤锁，顾名思义，扭转乾坤，执锁二人记忆调换，善成恶，恶成善。”男子站起身，白色衣衫随风而动，原本温润儒雅的面庞竟有了一股威严感，“你说你被人背叛，可却不知，你才是那个背叛的人！”
千魅微微一怔，她转过头眼露怒意，从湖面跳起立在半空，“你撒谎！明明是他负我在先！”
男子看着震怒的千魅，眼中没有惧意，他缓缓抬手，轻挥衣袖，手中闪过一道白光，掌心的银锁悉数断裂，散落在岸边。千魅来不及细看，只见银锁一断，从中闪现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原本被封存的记忆汹涌而出，直击千魅的胸膛，使她想起了那段被篡改的真相。
6
千魅是骨女，一开始就是……
迷山之中，白骨有灵，貌丑陋，性孤僻。身为骨妖，千魅着实厌恶自己的这一身白骨，她白日里从不现身，只有夜晚时候出来，站在月光下看着自己在水中的模样。万物修炼成形皆是一副好皮囊，偏偏自己注定是一身白骨的骇人模样。千魅打碎水面中自己的倒影，心中万般不甘。
遇见小道士那天，也是一个平常的月夜。
小道士一袭青衣，一根竹杖来到迷山，他身披月光，眉目俊美，坐在河边，对湖边的千魅颔首微笑，月光洒在湖面，小道士的倒影在水中摇晃，美好的场景像是一场梦。千魅钻入水底，紧紧地抱着自己一身的白骨。
“世人都爱美丽的皮囊，却不知美好的灵魂才是难求。”小道士微微低头，看着起伏的水面，那双清澈的眸子穿过幽深的湖水，直达千魅的胸膛，“你已修炼百年，怎么也还是拘泥于世人的眼光？”
千魅躲在水底，只觉得心中有股奇妙的感觉，小道士的声音像月光般温柔，抚平她不安的情绪，将她一直埋藏在心的害怕与自卑一一驱散。
千魅从水面慢慢探出脑袋，森然的白骨上有水珠滑落，对面的道士眼神不变，身披月光坐在岸边，“师父说，万物皆有灵，你我在此相逢，也是缘分。”
小道士深谙道法，心怀慈悲，他一路修行，一路行善，他告诉千魅，只要行善积德，就一定能修成正果。
千魅知道仙人可随意变幻相貌，点石成金，可是修炼成仙谈何容易，几千几万年的孤寂生涯，她是远远耐不住的，世间繁华万千，她实在是等不及了，做梦都希望能换一身好看的皮囊。
小道士随身带着很多书，千魅无意中翻到一页，内心生出汹涌波涛。
书上记载，前有白骨精，取凡间美貌女子的性命，剥下皮囊，施以术法，覆在白骨之上，生出灵动美人。
千魅合上书页，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初见的那个月夜，新月如雪，小道士对她颔首微笑，那抹笑意，确实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但是，却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
7
月下白骨发出森然的光，河边血尸染红半个水面，千魅抬起手指，看着自己的白骨幻成玉葱般的手指，轻挥衣袖，遮住半面红妆，千魅坐在水边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红唇微扬，勾出了一抹魅惑的笑意。
美好的灵魂何人能识，美好的皮囊却是万人倾慕。
千魅衣裙款款地来到小道士面前时，正是雨后初晴，小道士看着面前的曼妙女子，眼中露出一丝震惊，千魅捂唇轻笑，如往常一样，坐在了小道士的身边。
推开千魅放在他肩头的手指，小道士眼中情绪复杂，“你这身皮囊，何处而来。”
千魅沉默了一会，而后轻道：“昨夜有女子投河自杀，我见她生得很是美貌，便取了她的皮囊……”
微风轻动，吹动小道士的道袍。
“是么？”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小道士转头看着千魅，“可是今天我听闻山下有美人昨夜被人掳走，到如今也没有寻到踪迹。”
千魅看着小道士冰冷的目光，握紧手指，却是嗤之一笑，“小道士，你生得如此俊美，自然不知顶着一副丑陋的面孔是何等滋味了。你说美好的灵魂难求，可是每天看着自己这种可怖的模样，灵魂如何能美好？！”
不理会小道士眼中的波澜，千魅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红裙，伸手覆上小道士俊美的脸庞，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云游四方，身边带着一个美人，难道不是比带着一个可怖的骨妖更好么？”
停留在自己脸庞的手指温软细腻，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千魅站在小道士的面前，眼波流转，眼神脉脉，可是小道士推开她的手掌，双眸微闭。
“成佛成魔，只在一念之间，如今你犯下如此大错，我岂能再留你于世？！”
身后木剑出鞘，小道士将剑横在千魅白皙的脖颈上，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只要他一用力，就能让千魅灰飞烟灭。
可是小道士抿紧双唇，却是久久下不了手。
千魅看着小道士，原本温柔的眼神露出一丝惊愕，微风扬起她的发丝，脸上的丝丝痒意让她终于认清了现实。眼神一点一点冷下来，千魅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你自认善能感化一切，可是你所推崇的善，不仅救不了我，迟早有一天也会将你带向地狱！”
千魅抬起手指，将木剑一点一点推开了自己的脖颈，在小道士颓然的目光下，她扭动着身姿，款款而去。
8
千魅离开后不久，又重新回到了小道士身边，她跪在小道士的面前，掩面而泣，忏悔不已，求小道士救她性命。
山下美人离奇失踪，尸骨在迷山被寻到，诡异残忍的死法引起村民恐慌，请了天师前来寻凶手。千魅脱下皮囊在月下梳妆，被天师见到模样，顿时被一路追踪，要拿她回去交代。
小道士望着远处泛起涟漪的水面，眉头深锁，“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是一条不归路。”
千魅伏在地上哭得凄惨，“我如今知道错了，只要你能救我一命，我愿意随你修行，行善积德弥补对我的罪过。”
千魅一双眼含着坚决，在小道士的注视下，她挥手脱去身上美艳皮囊，露出森然白骨。见她此等决心，小道士眸光闪动，手指抚上手中的木剑，微微叹了口气。
念动法诀，画地为圈。小道士坐在法阵中间，看着跪在面前的千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若是这次帮你躲过天师的追捕，你此后要跟在我后面修行积善，赎过你的罪过。”
千魅点了点头，看着面前身穿破旧道服的小道士，他眉目纠结，墨黑的长发散在身后，脸如白玉一般无瑕。
“如今，我也是共犯了吧……我也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小道士眉头微锁，低下头似在沉思。千魅坐在一旁，痴痴地看着他，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小道士都是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可是，我却没办法对你见死不救。”
小道士回过头，忽然对千魅展颜一笑，打断了千魅的思绪，她愣了愣，忽而觉得悲哀，既悲哀又疑惑。那么干净美好的少年，却对着一个骨妖，对着一具可怖的白骨笑出来了。
他为什么可以这样对待如此丑陋的自己，他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千魅觉得可笑，不知是笑自己的可悲，还是笑小道士的愚善。她没有犹豫，在小道士露出笑容分心的那一刻，千魅飞身而起，尖利的骨刃刺穿了小道士的胸膛。
小道士吐出了一口鲜血，脸上是不可置信，却听见千魅在他耳边低语，“从来不曾有什么天师，我也没有危险，我骗你的……”
更多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青黄的草地，小道士看着站在面前的千魅，嘴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是无尽的黑暗涌过来，使他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没有天师前来捉妖，千魅也并无生命之忧，一切都只是千魅编织的谎言，为的，就是取小道士的性命。
修炼成仙难如登天，但是迅速增长修为却是能寻到捷径，千魅早就听闻有妖怪吸食修道高人血液，一夜之间法力大增，从草木之形到随意变幻模样，少了几百年的修炼岁月。
千魅不知传言是真是假，但是在得知的那一刻，心中有什么欲望在蠢蠢欲动。
月夜，少年清俊的脸庞历历在目，彼时她埋在水中，心想得到他青睐的女子，该是多么的幸运，然而他却对自己展颜一笑，露出那般温暖的神情。
可是这般温柔，终究不是因为爱。
千魅多少次坐在水面，看着水中二人的倒影，内心如汹涌的暗潮，始终无法平息。小道士冥神思索，她静静坐在一旁，水中他美好如画，自己却如恶鬼般可怕。清风掠过水面，倒影摇晃了两下，而后碎成一片涟漪，就像她被猝然打破的梦境，在那一刻，千魅清楚地知道了，她和小道士，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既是一心向善，那么用血助我增长修为，也是一件功德吧……”
千魅蹲在小道士旁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逐渐冷却的脸庞，眼中变幻莫测，她缓缓擦去嘴边的鲜红，站起身重新披上美人皮，转身看了小道士最后一眼。
9
“事情至此，似是结束了。”岸边男子白衣翻飞，看着一旁脸色苍白的千魅，继续道，“但是谁能想到，取了小道士血的骨妖并没有能增长修为。而失去意识的小道士，也没有死。”
千魅睁大眼睛，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她逼近男子，“你胡说！”
男子不语，坐在岸边，把玩着手中的银锁，微微一笑，“骨妖走后，残留最后一丝生息的小道士，被路过的青城山的掌门救下，并找到了已经魔怔的骨妖。”
男子眼神闪过一丝凛冽，看着眼神越来越冷的千魅，似是嘲讽一笑。
“这骨妖罪无可赦，本是逃不过一死的，但是小道士看着骨妖的凄惨模样，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在小道士的求情下，青城掌门用乾坤锁扭转了骨妖的记忆，让这忘恩负义之徒背负着被人背叛的痛苦，永远囚禁在了这念河。”
说到此，男子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红衣女子，淡漠的眸子停在她的脸庞，明明是个凡人，眼中却有着令人心惊的气势，千魅心中生出一丝不安，不禁后退了一步。
她双唇微微抖动，眼眸沉下来，“你究竟是谁？”
“我？”男子眼神微敛，坐在一旁的岸边，漫不经心道，“我不过是个一意孤行的平凡人。”
男子眉梢闪过一丝慵懒，看着对面嗜血的骨女，没有丝毫恐惧，竟顺手扯了根草衔在嘴里，悠然地靠在了身后的青石上。
千魅伸出纤长的手指，尖利的指甲泛着白色的光，似是能刺穿人的胸膛，她眸光冰冷，径直飞身逼近岸边的男子，双手停在了他的胸膛。
千魅抚摸着他的胸口，手指停在他心脏的位置，“你知道么，我杀人的时候，都会脱下皮囊，因为弄脏了不好洗干净。”
男子抓住她细长的手指，“那你如今是要破例了？”
千魅微微一笑，“你这么美的男子，做事为什么就不能再聪明点呢？”
温软的手指还是玉葱般的白皙，只是指甲忽然闪过一阵寒光，猛然刺入身下男子的胸膛，可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涌出鲜血。
在动手的瞬间，千魅忽然感到一种极大的压力，化解了她的妖力。
她抬起头，只见男子的额头上原本鲜红的朱砂痣逐渐消失，额间闪过一阵白光。
原本没有丝毫法力的男子，周身突然涌现一股极强的力量，千魅尖叫一声，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震出十几米远，跌在地上咳出一口血。
“你……你是……”
收起眼中的慵懒，男子站起身弹落身上的几根枯草，束手看着面前的骨妖，墨发飞扬，声音清冷，“你待在这里几百年了，也应该听说过青城张不凡吧。”
千魅抬起双眼，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她本就苍白的脸，在听闻这句话后，刹时惨白如雪。青城观，作为修仙第一大派，向来是令无数妖怪闻风丧胆的存在。而张不凡，便是青城现任掌门，只听闻他资质超群法力高深，不想竟是眼前如此年轻俊美的男子。
双手撑住因为惊惧而摇摇欲坠的身子，千魅咬住双唇，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勾起眼神，看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男子。她忽而冷笑一声，扑在张不凡的脚下，发出一声娇柔的嘤咛。
“前任掌门都能对我手下留情，我听闻你对妖怪一直怀有仁慈之心，你今日……可否也饶我一次？”
千魅趴在张不凡的脚下，鲜红的衣衫堆在脚边，露出雪白的大腿和半裸的肩头。从张不凡的角度看过去，正巧能隐约瞧见她半抹的酥胸。她抬起娇艳的脸庞，她本来冰冷的眼神不知何时又是带着丝丝魅惑，眼中燃烧的挑逗像是猩红的蛇信子。
骨女，善妒，虚伪，传言果真不假。
张不凡慢慢俯身蹲下来，一只修长的手指挑起千魅的下巴，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对妖怪是否怀有仁慈之心……那也得看我的心情。”
10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男子英俊的轮廓埋在夜色中，伫立在念河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骨妖，良久，他从袖中抽出一个精致的香囊，放在面前晃了晃。
“挑了个好看的法器来收你，也算是看在故人的面子上。”
千魅抱紧身躯，蜷缩在一旁，像是一只陷入困境的小兽。她的身上再也不是少女的美艳皮囊，根根白骨裸露在空气中，泛着森然的寒光，扭曲的模样令人恐惧。
她已经摒弃这副模样几百年了，如今被打回原形，她连一眼都不想看，她只想逃，远远地逃开，和以前一样，逃到所有人都无法找到她的地方。
“我只是……我只是想变得更好看一些，我有错么，我生来就如此丑陋，为什么，为什么……”千魅抬起头，双眼的骷髅空洞而绝望，因为激动，身上的骨头开始咔咔作响。她迈开步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逼近张不凡，“这么丑陋的模样，你说，你不恶心么……”
张不凡站在原地不语，目睹着千魅如同被抽干了灵魂，跪在地上看着水中的倒影，以一种无所遁形的姿态崩溃嘶吼。
“人人见到我都视如恶鬼，这副模样，我憎恶……憎恶至极……”
张不凡清亮的眸子没有一丝波澜，半晌，他缓缓道：“至少被你背叛的小道士，从未因你的模样而远离你，不是么？”
不轻不重的话语落在千魅的耳边，使她停住了嘶吼，跪在地上，她看着水中自己摇晃的倒影。
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原本已经消逝的记忆在心底缓缓苏醒，那些已然被抛弃的温暖恍然回到胸膛。
月光朗朗，令她想起了初见小道士的月夜。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与小道士一同站在念河边。他青衫薄衣，手持竹杖，口中念着的“善”让她烦躁不安。可是多少个孤独的夜晚，都是那抹消瘦的身子替她挡住那些恶意的眼光，回过头看向她的时候，眼神像是羽毛般柔软。
那个时候，为什么她没有看到他温柔的目光，没有牢牢抓住他的手，为什么她没有走出心中的魔窟，而是将他一起拉向了地狱？
千魅跪在岸边，双手缓缓抬起，捂住了自己的脸庞，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心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白骨无泪。
她只能抬起两只黑色的眼洞，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搐声，在黑夜里有种诡异的凄凉。
张不凡望着黑色的水面，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停在远处的青城山巅，似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11
“所以说，你最后还是灭了那骨妖的元神，让她灰飞烟灭了？”
梨树下，齐煊手持白扇，一边凝神盯着面前的棋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不凡落下一子，“嗯，她手上有太多无辜性命，早已是罪无可赦。”
齐煊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棋盘，似是没有听进张不凡的话语，头顶的一朵梨花飘落在肩头，让他转过眼神。他伸手拿开那片花瓣，齐煊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自我来这青城，这梨花似乎就一直盛开呢。”
张不凡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男子，顿了顿，难得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情，“是啊，你来这青城，似乎已经很久了……”望着面前的男子，张不凡眼神微敛，思绪有些飘散。
骨妖的故事，其实还有后续，被青城掌门救下的小道士，被抹去了过去的记忆，跟随掌门来这青城山做了青城弟子。
他获得新生，掌门也随之赐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齐煊。
青城系列前两篇：
《青城：有狐》
《青城：凡心》
注：转载要作者本人同意
另：写文这么久了，有喜欢的小伙伴可以加微信：lmm1911387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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