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母亲的眼,如尼采的眼一般,是一双哭泣的眼,透露着凄苦。
母亲命苦。
怀上我的时候,她和父亲挤在我爷爷奶奶盖的泥瓦房中的一间小房间里。纸糊的墙面,有些褶皱,如飞蛾的翅膀一般。房间晦暗,太阳吝啬地施舍一些光线。
那时候,全家人都过得很清贫,每个人都下地干活,包括我的母亲——即使她怀上了我。
那时候,奶奶的脾气十分乖戾,贫苦的生活使她怨念四起,动不动就拿家人出气,大发雷霆。有次,母亲肚子饿了,便去碗柜里拣了一些野菜来吃。结果,奶奶看见了,狠狠数落了母亲一顿。母亲独自回房,抚摸着略凸的肚子暗暗流泪。
奶奶经常在三更半夜破口大骂,声音响彻云霄,连月亮都能震落下来。
怀孕的母亲经常在深夜被震醒,再也无法入眠,辗转反侧到天亮,顶着黑眼圈,又得干活了。
母亲在我长大后对我讲述这些的时候,她说,那时,她依然相信自己能走出这间黑暗的房间,走出炼狱般的生活。
后来,母亲和父亲向爷爷及亲朋好友借了一笔钱,盖了一幢两层的红砖房,从此搬出了爷爷奶奶的家,那时,我出生了。
新房坐落在国道旁。那时,来来往往的运输车很多。母亲便有了主意——她凭着自己的高超厨艺在自家开了饭店。
名叫:春风饭店。
她小学都没念完,文化程度不高,她只是希望能迎来人生的春天。
彼时,父亲在政府单位当了一名会计,白天上班,晚上经常应酬,回家便倒头呼呼大睡,他无暇帮助母亲应付生意。
母亲便独自撑起这家饭店。亲自下厨招待来自五湖四海的司机,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经常,饭店在凌晨才打烊。然后,清早,她又得提着大竹篮,乘坐村里的三轮车去城里买菜。
饭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当初借来盖房子的钱还了。我们的两层房变成了三层楼房,裸露的红砖穿上了白白净净的瓷砖,绿色的铁栏玻璃门焕然一新,变成了如蔚蓝的大海一般的手拉蓝色玻璃窗户。
这一切,基本上是母亲一个人拼出来的。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是不可能做到这一切的。
街坊邻里也效仿母亲开起了饭店,可生意都不景气。她们嫉妒母亲,心中被嫉妒的毒蛇盘踞,嘴巴也毒了。
她们私下议论,母亲是个妓女,不然饭店的生意不会那么好。
民众的毒舌像藏在白米饭里的一粒砂砾,当你不经意扒了一口饭,便会被砂砾深深地刺痛。
母亲不是蠢人,她的耳朵灵得很,这些闲言碎语她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加上“好心”的妇女的“温馨提醒”,她能不知道大家都在议论她么?
但是,她依然不卑不吭,一声不吭地做着生意。一做就是好多好多年。
后来,自尊心很强的父亲不喜欢听到别人说他是吃软饭的,加上他成为了单位里的一名党员干部,对于别人对母亲的恶意中伤,他深恶痛绝。便劝母亲不要开饭店了,他来养家。
母亲拗不过父亲,“春风饭店”的招牌被拿下了,搁在庭院里,锈迹斑斑,唯有“春风”二字醒目无比,它是母亲的信仰。
父亲在仕途上左右逢源,很快当上了村里的村长,人人敬仰。母亲则成为了一名实实在在的家庭主妇,洗衣做饭,相夫教子。
可是,我这个“子”从没让她省心。
或许是因为我从小缺少管束,我性格乖戾极端,动不动就和母亲顶撞。我牙尖嘴利,母亲顶不过我,便涨红着脸幽幽地望着我,一脸委屈。那双眼睛,血红血红的,像挂满了红色的蜘蛛网,但又清澈无比,好像能流出水来。
迷信的姨妈说,我妈属龙,争强好胜;而我属蛇,是“地龙”,至阴无比,同样要强,所以,“天龙地蛇”,同处一窝,是要斗一辈子的。
我觉得自己是天蝎座的,占有欲特别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得到后便又不好好珍惜。从小,我就痴迷昂贵的玩具。和父母去城里逛,会不经意地被橱窗里的高档玩具吸引,便要求父母给我买下。
母亲说,太贵。
我则愤然大吼,我就要!不买给我,我就不回家!
相比,父亲比较“通情达理”,他总是顺从我,便准备掏钱给我买。而母亲,一手拦住父亲,说,你这么顺着他,以后想把他养成败家子呀!
当时我不明白“败家子”是什么玩意儿,就立马躺在地上打滚,嚎啕大哭。
结果,我要的玩具,还是到手了。
回到家,我呼朋引伴,来欣赏我的玩具,看着同伴们羡慕的目光,我的虚荣心得到了狠狠地满足。
可是,没多久,那玩具就被我五马分尸,丢在墙角一隅了。
随着年龄长大,我要影碟机、游戏机、新衣裤和新鞋子,母亲总是免不了和父亲一番理论,当然,最后的胜利,还是我。
在父亲没出车祸前,我要风得雨,完全是个生活强盗。当然,这是后话。
念初中的时候,我开始厌倦体制内那日复一日的题山题海,卷子群魔狂舞的生活。开始厌学,然后染上了失眠症。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j县的寄宿学校,离家有4个小时的车程。晚上,熄灯的时候,大伙儿都呼呼大睡,唯我精神亢奋,翻来覆去,想起第二天早上又是晨读又是满满的一天课,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苦楚。我讨厌数学,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公式让我觉得单调无比,恶心至极;我讨厌英语,那蚯蚓一样的英文单词让我搞不懂为什么吃饱了饭没事干要去学习别国的语言。
烦躁吞噬了我的睡眠,我经常睁着眼睛到天亮。到了第二天,精神萎靡,老师的讲课好像是我在迷糊中的幻觉。经常,我被老师点名,罚站。
我越来越叛逆,上课的时候看小说,晚自习的时候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想着怎么逃离学校。
熬到暑假的时候,我对父母说,我不想念书了。
父亲的脸一下变得铁青,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
母亲听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两颗玻璃球要滚出来,忧心地说,不上学,你以后怎么考大学,怎么找工作?
我头一瞥,说,反正就是不想读书了!以后怎么样我怎么知道?
母亲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秀眉微蹙,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听后胸口像一块岩石迸裂开一样,放声大哭道,我想死!
母亲一把抱住我,说,儿啊,不许你这么想!不许你这么讲!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么?别乱说话。
她的声音哽咽了。全身发颤。
父亲柔声说,儿子,身体不舒服我们可以去医院,别乱想。
我抽抽搭搭地说,我心理不舒服,医个屁!
暑假的时光,我整日不言不语,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一般。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三更半夜,我睡不着,就一个人坐在三层高的阳台上吹风,想着跳下去是不是可以一了百了。但又没那勇气。
吱嘎。门开了。
母亲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看见我坐在阳台上,顿时像广场的石雕复活了一般,厉声道,儿子,危险,快下来!
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能坐在这上面,快下来——母亲的语气像在哀求一个要跳楼的人要悬崖勒马。
你去睡吧,别管我。我冷冷说道。
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听话,下来吧!母亲的眉毛都要挂下来了。
我看她可怜,又自怜,叹了口气,从阳台上滑落下来。
母亲抚摸着我的肩膀,柔声说,快去睡吧。拉着我进房间。
我躺在床上,依旧翻来覆去,千思万绪,无法入眠。
嘎吱。我的房门被打开了,耳边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我立马装作熟睡的样子,寂然无声。
唉——
我听到一声叹息。然后,门被轻轻带上了。
之后的日子,在三更半夜,我意识清醒,寂然无声地舔舐着无眠残忍的夜,总是会听见嘎吱的开门声。依旧是尽量压低的脚步,像猫捕捉老鼠前的脚步。然后她料我无碍,便轻轻带上门,回房休息了。父亲鼾声如雷。这让我烦躁,亦让我嫉妒。
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意识到又要回到那可怕的牢笼了。心情变得更加抑郁烦躁,吃饭都没有胃口,与家人几乎不说一句话。
在一个无眠的夜里,我终于精神崩溃了,用脚底板使劲地踹着床板,用拳头捶打着床沿。
这下,我把父母都吸引到我房间里了。
父亲一脸困意,沙哑着说,怎么了?
母亲的目光幽幽如泉,在房灯的掩映下,面容憔悴。她像吃了一盘苦瓜,问道,怎么了,孩子?
我抓着头发,几欲想扯下青丝,大吼道,我已经一个多学期没睡觉过了!我想死!然后抱头痛哭。
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丢失了主意,像夜空丢失了星星一样苍凉。
第二天,父亲开车载着我和母亲来到一家医院门口。
XX市第二人民医院。
看着这醒目的几个烫金大字,我好像窥见了恶魔可耻的荣耀。早就听同伴开过玩笑:你神精病啊,去二院吧!哈哈……
我顿时感羞耻,对父亲吼道,带我来这干什么?!
父亲暗哑地说,孩子,一切都会好的,我们是去治病。
母亲温柔地说,儿子,要相信,做人要相信自己,不能向命低头。
冰冷的医生科室,慈祥的医生递给我一张表。我眼睛一扫,上面全是一些不良症状,后面有三个空格,分别是“轻度”、“较重”、“严重”。我发现,我几乎全占了“严重”。
我刷刷地打钩,像在审判自己一样。
母亲焦虑地看着我,好像自己得了病一样。
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我得了重度抑郁症。
母亲一脸茫然,问医生,医生,这孩子,怎么了?
医生微笑道,没事,压力太大而已,现在很多孩子得这病——其实这不是病,你们做父母的要宽心,这是心理问题,能调节的。
母亲松了口气,对我说,孩子,医生说了,你没病,你要相信自己,好好活着。
医生握住我的手,温和地说道,孩子,医生给你开点药,吃了,你就能睡觉了,就能开心起来了。
我诧异道,有这么神奇么?
母亲插了一句,儿子,要信你自己!她嘴角上扬,很坚定。
到交款处,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冷冷地报了药的价格,我分明看见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一脸难色,父亲踌躇了一下,颤抖着手从钱夹里理出一沓钞票,都是红色的,红得残忍。
那一刻,我的心也抽搐了一下,这药钱,比我以前“勒令”父母要买的东西贵太多了。
让我快乐的代价,也太大了。
快乐无价……然后,我们来到取药处,取药员一盒一盒地递给我们药,那药,好像永远也递不完似的。
最后,父亲提着一大袋药,脸色凝重地对我说,孩子,就算倾家荡产,也要让你好。
那一刻,两行热泪从我眼角流下。
孩子,要相信,没多久,你就可以把这些药丢掉,要信自己!母亲说道。
药很有用,当晚,我服下,就有一股睡意袭来,尔后,沉沉睡去了。
我没听到嘎吱的声音。
我的母亲啊,你是否悄然无声地进入我的房间过?
回到学校后,我乘同学不在,像一位贪赃枉法的官员拿到一捆见不得人的钱款,把一大袋药塞进衣柜,顺便不安地抽出一件外套盖住那些药。
那些日子,我每天像个窃贼一样从衣柜里偷偷拿出药丸服下。有时不慎被同学看到,同学问,在吃什么呢?生病了?
有点感冒而已。我笑着说道,然后假装打了个喷嚏。
感冒而已嘛,吃个药还偷偷摸摸的……同学嘀咕着离开了。
我如释重负。
母亲在我离开家之前特地把自己的手机给我了,她隔三差五地给我打电话,询问我的身体情况,告诉我不要有压力,成绩不是关键,健健康康的,她就满足了。末了,她总会说一句:
要信自己,没什么过不去。
我吃了药,天天都能睡着,白天精神也好了很多。
可是,药的疗程只有一个月,我很快就吃完了。想到又要去开药,想到那价钱,想到父母那愁容,我犹豫了。母亲是家庭主妇,虽说父亲已经当上书记,但他作风廉洁,收入其实也只能维持一个家的衣食住行而已。
彼时,我接触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让我敬佩的不是书中主人公的坚强,而是这本书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
他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完成了这本书,这是需要多大的毅力。
我咬了咬牙,心里狠狠说道,他丢失了光明,我丢失了睡眠。但一样可以对命运昂首挺胸,你放马过来吧!
电话里,我对母亲撒谎道,我试过了,不吃药也能睡着了。
电话那头的母亲欣喜无比,说,我就说吧,要信你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我像母亲说的一样,把药丢了,但是,我把睡眠也丢了。
那些无眠的日子,我听着室友的鼾声,安静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我甚至记得,哪位同学磨了几次牙,哪位同学说了什么梦话,哪位同学踢了几次被子,我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
白天,我的体力基本透支,但不知道哪来的精神力,支撑了我一天又一天似乎是属于黑夜的白天。
某夜。忽有感悟,打着手电,写下几句话:
坚持到明天
明天的明天
我会触碰到太阳的指尖
不知不觉,毕业了。我没能考上重点高中,差了十几分,老师们无一不为我感到惋惜,他们说我是重点的料子,真是可惜了。
不过,当时,我对于成绩不以为然,倒是对于这么多个无眠的夜晚,我坚持过来了,觉得自己是位生活的斗士。
父母都对我的成绩很满意,虽然没考上重点高中,但是,上个好一点的普高,一点问题也没有。
彼时,村里办了一座大型的鞋业公司,父亲成为了公司的经理,收入可观。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父亲知道我爱看书,特地为我打造了一间书房,书橱古朴优雅,座椅高档精致。
母亲在我毕业那天特地做了一顿美味佳肴,以飨我的胃。
我问父亲,干嘛要装修房子?
父亲打趣道,给我宝贝儿子当婚房哈!
母亲斜睨了父亲一眼,似嗔非嗔道,老不正经!还早呢,你想儿子高中就给你带个媳妇回来呀?真是的——儿子,高中好好念,考个好大学,大学毕业找个好女人结婚。
母亲眼带笑意,继续说,儿子多不容易,初一那年暑假睡不去,操碎了我们心呀,现在一切总算是过去了!
我已经两年多没睡一个好觉了,接下来,还有高中三年!我心一凛,手上筷子陡然落下。
父母眼睛一亮,问,怎么了?
我抽泣起来,颤声道,爸,妈,其实我之后不吃药根本没睡好过!我怕花你们钱!
饭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我的啜泣声。
须臾,父亲拍了拍我肩膀,说,儿子,没事了,你是我的好儿子,爸现在有钱,我一定医好你!
母亲已经泣不成声。那双眼睛,分明是哭泣的眼睛,血红血红的。
第二天,我们又来到了以前的那家心理医院。只是,之前的那位慈祥的医生已经调走了。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戴眼镜的老年女医生,面容依旧慈祥。
听了我的叙述,她眉毛上扬,诧异地说,年轻人,你是怎么做到的,两年多睡不好觉,换作有些人,早自杀了!
我淡淡地说,坚持到明天,明天的明天,就是这么过来的。
女医生竖起拇指,说,你真了不起。她目光转向我的父母,说,你儿子是一块铁打的精灵!
随后,我又按照医生的吩咐,在表格上做检测。结果,我发现,我没那么多“严重”了!
诊断结果:轻微抑郁症。
药费便宜了好多,一个月400多元。父亲说,儿子,别为我省钱,爸有能力负担你的医药费。
母亲在一旁说道,儿子,好好吃药,你苦了两年多了,别苦下去了。她的目光凄楚,眼神中仿佛闪过一个又一个我无眠之夜的镜像。
假期,母亲对我的衣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吃了药,每天都能安然入睡。
只不过,父亲身为公司的经理,琐事缠身,三天两头不着家。新装修的房子,虽是舒适,但通常只有我和母亲俩人扒着饭,我们母子俩话不多,在这所新房中,不免寂寥。
晚上,父亲迟迟不归。母亲便打他电话,电话都是未接。
这么晚,还不回来,真教人担心。母亲愁容满面。
你吃了药早点睡吧,我等他回来。母亲对我说。
不行,我们一起等。我说,反正迟点我吃下药就能睡着。
也好。母亲道。
门外传来汽笛声。
接着,咔嚓。门开了,我和母亲疾步来到门前,见父亲满脸通红,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父亲踏进门,就好像在穷山恶水独自跋山涉水多月的人终于到家一般,眼看着就要倒下了。我和母亲迅速上前将他扶住,他恍恍惚惚道,真是……喝死了……
他满嘴恶臭,母亲皱起了眉头。嗔怪道,不能喝就少喝点,喝酒还开车,你这不叫人担心嘛!!!
控……控制不住……那些老板——
还没说完,父亲便一呕,吐出一堆污秽物,散发着酸臭味。连衣服也沾上了。
啧!真是作死!母亲埋怨道。
然后,我们母子俩将他扶上楼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扶上楼。
父亲说他要上厕所。
我们吃力地将他扶进厕所,父亲看见抽水马桶便撒开我和母亲的手,踉踉跄跄地跑到马桶便,俯身狂吐。那呕吐的声音实在教人揪心,母亲的五官都要拧成一块了。
母亲上前不住地拍父亲的背。
天哪!血!母亲大喊到。
我心一震,凑近了看,马桶里有血迹。
要死了……哎——
父亲呻吟道。
母亲一边含着泪水,一边责骂道,这经理,不当也罢,再当下去,真要死人!
那晚,父亲在厕所待了差不多一小时,我和母亲打着哈欠服侍着。凌晨一点,母亲喂了父亲一点开水,又把房间打扫了一下,才睡觉。
第二天,母亲的眼是红肿的。
我问母亲,爸去哪儿了?
母亲答道,清早就出去办事了,哎——他是劳碌命,我是服侍他的仆人。
的确,往后的日子,父亲经常醉酒回来,母亲照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悉心照料。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我心想,这房子不装修也罢,父亲这经理不当也罢,生活得清苦点,健康才最实在。
高中三年转瞬即逝,这三年,是睡得最安稳的三年。但母亲睡不安稳,父亲酗酒愈来愈凶,母亲经常照料他到凌晨。
尽管我不需要为了药费发愁,生活得也很优越,但一想到父亲三天两头醉醺醺回家,总感觉这个家缺少了温情,对于母亲,我甚至同情——我曾让她不省心,现在,父亲又让她不省心。
岁月偷走了母亲的青丝,即使母亲去理发店把头发染过,但不久,那些白发便嚣张地长出,好像要告诉母亲:别逞能,你老了!
高中毕业了,这三年我没专注于学业。作为艺术生,也没认真画那些觉得枯燥的苹果瓦罐石膏像,闲书倒看了不少,结果很遗憾,离本科差了几分。被当地城市的一所学院录取,成为了一名专科生,专业:平面设计。
父亲所在的公司也倒闭了,他当上了村里的书记。照样琐事缠身,应酬不断。
我在校不断叮嘱父亲要少喝酒,他总憨笑道,是是是。
结果,放假回来,又听到母亲抱怨,前几天他又喝多了,还呕出了血。母亲一副忧心的样子,那眼神,血红血红的,凄苦得好像随时会流出泪水。
放假回家偶尔会听到父母争吵。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么!父亲斥责母亲。
母亲则反唇相讥,家家家,你是三天两头儿不回家!村民都传你贪污包二奶了!
我挣的这些钱全供儿子上大学和吃药,供这个家吃喝,还有什么钱包二奶!!!父亲大动肝火。
我听了心里一酸,跑到父亲面前,说,爸,我去打零工挣我自己的药费,学费暂时由你分担,以后工作了,我自食其力!
房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我跑到自己房间,偷偷落泪。
大二的时候,我开始在健身房当兼职教练,一个月600元,可以负担自己的药费了。想到自己为家里减轻了一点点负担,心里倒也欢喜。
毕业后,父亲变得着家起来,很少出去酗酒。帮母亲一起打扫房间,下厨。家里突然变得温馨起来。我找了一家包装设计公司,干了两个月,感觉整日对着电脑做一些乏味的设计,缺少灵性,你的灵性顾客又不喜欢,便辞职了。不久,找到了一份培训中心作文教师的工作,发觉自己喜欢上了这行,干了一年。这一年,办公室气氛融洽,对作文教学充满新鲜感,也得到了校长的赏识以及学生的支持,自然是欢喜不过。以为日子就这么顺风顺水过下去,平静无澜。
2012年12月27日,寒夜。雨夜。是我大学女友的生日。虽然我们已经分手,相隔两地。我还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生日快乐!
不畏严寒,热情不减……我准备上床睡觉,手机突然响了。是母亲的电话,我以为是母亲的寻常问候。岂料,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幽怜的声音:你父亲被摩托车撞了,现在在你工作的城市的中心医院,到现在还不省人事。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听了呆立良久,以为是幻听。
你快过来!母亲哭着说道。
我这才像被人点穴了自动解穴了,立马披上外衣,拿起雨伞,将门奋力一带冲下楼拦了一辆的士。
师傅,快点!我催促道。
雨天路滑,叫我怎么快。司机慢悠悠地说道,吐出一个烟圈。
我爸在医院躺着!能快点么!我几乎哀求道。
司机没有说话。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前女友的电话。
她娇柔地问,你,还想我么?
我没来由地发火道,想个屁!自己找个男朋友去,我爸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随即挂了电话。
到了医院门口,我连雨伞都没想到打,就冲进急救区。我远远便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床位,他们在我眼里个个黑衣,好像无情的死神。我慢慢地走进,走进,看见母亲抚摸着父亲的脸,不断地念叨父亲的名字,说,快醒来,醒来啊,你醒醒!
爷爷也在,他眼眶深陷,好似没有了眼睛,但又流出了眼泪。
爷爷抓住一位大夫的手,抖声问,我儿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人都快死了!要做手术!那大夫冷冷说道。
我见他瘦瘦高高,腮帮深陷,眉毛淡得像两片死鸭子的羽毛,不由得怒火交加,吼道,你放什么屁!便冲上去抡起拳头准备给他一拳,结果一下子便被我叔叔擒住了。
冷静!你看爷爷和你妈!叔叔说道。
我转头一看,发现他们已经昏倒在地了,爷爷被乡亲扶到病床上,我立马去扶母亲。
只见母亲脸色蜡黄,像假人一样。但嘴唇微动,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我流着泪水,说,不会的,爸爸会好的,快醒醒。
片刻后,母亲和爷爷都醒来了。我来到父亲面前,看见他脑袋肿胀,却没有流血——不详的征兆。
他的脸青得跟花岗岩一样。我俯身嘴巴附在他耳边,不停地说,爸,我来了,快醒醒……
这时,负责开刀的医生过来了。他摸了摸父亲的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医生,救救我丈夫!母亲哀求道。
医生,救救我儿子!爷爷几乎要跪下了。
医生,我父亲怎么样?我噙着泪水强作镇定地问道。
我尽力,但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病人情况很糟糕,可能熬不过今晚,看看会不会有奇迹了。医生说道。
会的,会的……母亲自言自语道。
像拍电影一样,我在手术协议上签下了字,那一刻,我感觉那支笔是那么沉,那么沉,承载着一个生命。
父亲被推进去后,我握住母亲的手,不住地安慰,会没事的……
等待是那么漫长,我的面前已经排满了烟蒂。在黑暗的走廊,烟蒂发着微弱的光,随时会熄灭,就像我父亲的生命。我立马点燃了一根烟,抽了一口,握在手上,等它快熄灭的时候,又用火机将它点燃。
门开了!
我们带着希望蜂拥而上。
怎么样?医生!
怎么不见人推出来?母亲颤声道。
医生摇摇头,低沉地说,情况不乐观,脑袋积血过多,头颅歪移,还要继续手术,你们做好思想准备。
然后,门又无情地关上了。
母亲像失去骨头一样软塌塌地倒下,我立马扶住她,柔声说,没事的,你不是说过么,人要相信,相信奇迹!
你爸太遭罪了。母亲泪流满面,像一张被浸湿的人皮面具。
我们接着等,我搂住母亲,搂了好久好久,直到手失去知觉,才起身抽烟。朝窗户放眼望去,这个城市已经睡着了,但医院灯火通明,醒得很残忍。
凌晨4点。
门,开了!
父亲被推出来了,全身插满皮管。脑袋像破皮球被缝合,充了气,但左侧是凹的,整个脑袋畸形了,骇人无比。
母亲追问着医生,我丈夫怎么样?
暂时保住性命,但之后很难说。医生说,先送到重症监护房吧。
会有奇迹的,要信,要信!母亲自言自语道。
姨妈对母亲说,你眼睛不好,身子骨也弱,先去休息吧,我去重症房看护。
我抢话道,我来吧!反正我不吃药也睡不去,通宵看护比较容易。
母亲怜惜地看着我,眼中布满蜘蛛网一样的血丝,言语中带着命令,说,不行,静静(我的乳名),你已经苦了多年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爹的已经遭罪了,不能让你也遭罪,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别上班了,请假一天。
姨妈知道我的病,也道,交给我吧,你们娘俩都回去休息。快点!
之后,大家争来抢去,还是由姨妈和村长留下来看护。大家渐渐散了。
这时,开刀医生拉住我的手,说,跟我来办公室。
办公室,阒然无声,只有冷冷的电脑,电脑上有一块黑色的影像,像被烤焦的地瓜。
医生在上面指东指西,说了一堆我听都听不明白的医学学术用词。
我有点不耐烦了,问,我爸到底能好不?
以目前情况来看,就算是救活,以后可能也是废人,而且思想没法跟常人一样了。医生叹了气,说,而且,我怕你们负担不起医药费。
明白了。我头也不回就走了。
回到住处,我把学期期末的作文选封面设计好,发给了校长,然后留言道:
父亲出了严重车祸,学期已经结束,后期工作我无法参加,我要照顾父亲。封面设计得不好之处,请交广告公司修改。抱歉。
然后,我服了药,渐渐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接近中午11点。我匆忙下楼吃了午饭,匆匆赶到医院。
母亲已经在照料父亲。她的眼睛依然布满血丝,十分凄苦。我对母亲说,我已经请假了,学期已经结束,后续工作我不参加了,接下来,夜里看护父亲的责任,交给我吧。
母亲散开的目光顿时聚拢,炯炯有神地盯着我,责怪道,谁让你这么干的,你给我好好工作,好好睡觉,我垮了你也不能垮!
求你了!我不行了再换人好么?我央求道。
伯伯也在,他说,让你儿子看护一段时间吧,好尽孝心。
母亲默许。
接下来的十几天晚上,我和姨妈等人轮流看护父亲到天亮。父亲的眼睛一直闭着,眉头紧锁。有时,他的右手会抓着床单,我便看见了希望一样握住他的手,在他耳畔说,醒醒,儿子在你身边。
可他的眼睛还是闭着,我不免滑过一丝失落。
半个月下来,某日通宵看守完父亲,清晨,母亲来“接班”。我回到住处,服下药,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头痛得跟要炸开似的。于是索性起身去医院看望父亲,结果刚到监护房没多久,眼前一黑,身体像掉入了万丈深渊。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躺椅上,浑身无力,眼前似幻似实,母亲幽幽的眼睛望着我,透露着爱怜。
我顿时失声痛哭,呻吟道,我没用!我没用!妈妈啊——我太没用了!
母亲摸着问我的头,柔声说,孩子,你累了,接下来交给我们吧,你受苦了。
我吭哧吭哧地说,妈,你说,爸爸,会好么?
会的!人,要有信,当初我们从奶奶家搬出来,看到了春天,我相信,你父亲也会看见光明的!母亲的眼神异常坚定。
对方只是个山里人,赔了5万,我们怎么办?我无力地说。
把房子卖了也要医好你父亲!母亲抿着嘴道。
好!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人,好好过!我说。
恩。母亲嘴角泛起涟漪。
治疗情况很不乐观,院长医生们做了我们的思想工作,说人基本无法恢复了,只能转到杭州试试,要么就放弃。因为开销太大了。
母亲坚持要把父亲转到杭州医院。她四处奔波筹钱,爷爷也拿出了所有的家当。
我也四处向朋友借钱,最后才借到4万。我把卡递给母亲,说,儿子无能,只有这么多。
母亲疾言厉色道,谁让你借的,给我还回去!你的朋友工作都不容易,还给他们!
我拗不过母亲,最终没能将钱贡献给母亲。
姨妈和母亲把父亲转到了杭州。
母亲临走前留给我一句话: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贡献。
姨妈和母亲在杭州一过,就是一年。期间,我曾去过杭州看望过父亲。医生不止一次劝我们放弃治疗。但母亲都坚信,父亲会好起来,执意要医治下去。
某日,电话响起,是母亲的,我接起,说,喂——
喂……声音低沉吃力。
不是母亲!会是谁?
是父亲!
喂!爸,是你吗?我全身的神经都跳起舞了。
喂……品……希。(品希,是我的笔名)
是我!是我!我激动得面部颤抖。
你……你……在……干嘛?那边的声音异常吃力,但足以让我在黑夜看到太阳。
我在想你!你开心么?!我大叫到。
嗯……开……开心。
我正站在镜子面前,看见自己脸上好像开了一朵花!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在杭州其实又进行过两次头颅手术。但他都挺过来了。医生们都说,这是母亲对父亲的情深似海而创造的奇迹。迷信上都说属龙的女人对爱人忠贞不屈,就如《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对杨过不离不弃。
母亲在我眼里就是小龙女。
村民们都说我父亲有福气,能娶得这样的妻子真是死了也不枉一生。
父亲从杭州医院转回我所在的城市的一家疗养医院,做康复训练。他的手脚起初纹丝不动,后来,一段时间,右手右脚便灵活自如了。只是左手左脚还不能动荡。
不过,父亲的脑子已经逐渐接近与常人。他见过的人,哪怕是几年前的,来看望他,他都能叫出名字。
我常跑到疗养院去看他,经常问他,这世上,谁最好?
你。他说。
错——了,你再想想!
还是你。他眯着眼睛笑道。
我亲吻了他额头,轻声说,是王菊丹。(妈妈的名字)
记住没?我问道。
记住了。他一字一字说道。
那么,这世界上,谁对你最好?我问。
你。他说完就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母亲是个极度爱干净的人,这些年,没有母亲的照料,他哪有这么洁白的牙齿。
你!我瞬间语塞,又好气又好笑。
父亲在疗养院呆得不久,医生说可以送回家康复了。我用自己挣来的微薄工资,在网上给父亲买了站立架,拐杖,吭哧吭哧地背回家。
起初,父亲只能吃用打汁机磨出的饭菜,还要人喂。结果没多久,他便能吃现成的白米饭和菜了。而且是自己用右手吃饭。
他说话越来越流利。
我在上班期间给他打电话,笑吟吟道,老余,你好!
他扑哧一笑,回道,小余,你好啊!
想我么?我问。
想啦!你什么时候放假?
我明天就回家!开心么?
开心!
我又问他,这世界上,谁对你最好?
你!
错啦!是王菊丹!(妈妈的名字)我假装责怪道,对不对?
哦,对!
那么,这世界上,谁对你最好?我又问。
你。
我又语塞了。
母亲常打趣道,这个没良心的人,整天照顾他的人他不记好,只会说你这个小祖宗好!
我笑着说,你吃醋啦?
他是劳碌命,现在老天要让他好好休息了,我注定当他的仆人。什么苦都吃了,还会觉得酸么?
看过一部电影,叫《岁月神偷》。故事里的母亲被告知大儿子的病无药可救,依然坚信儿子会好起来。想尽一切办法去挽救儿子的生命。最后,大儿子还是死了。
小儿子长大成人了,这位老母亲依然说,做人总要信。
看到这,我哭得稀里哗啦。
是啊,岁月轻狂,偷走你的青丝,偷走你的健康,但我们还是要选择相信。我们在岁月的独裁下苟且偷生,选择相信,给自己带来希望。
母亲像电影里的那个妈妈,只不过,她比那个妈妈幸运了点——父亲顽强活了下来,而且愈来愈健康。
做人总要信。
再看母亲的眼神时,里面流露出的是一位伟大女人的坚韧,那眼神,依旧清澈如水,不再有血丝,不再哭泣。
——致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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