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做的,只是为她们鼓掌,给予她们尊重。
外卖配送从业者中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有刚成年的小年轻,有即将奔三的迷茫青年,有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而最让人心疼的,是中年女人。
我从事外卖配送行业多年,唯一感慨的就是风吹日晒最是催人老。二十几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像三十多,三十多岁的看起来像四五十岁,肤白貌美永远和她们搭不上边。
1
我不太方便透露姓名,就以杨姐称呼。杨姐是我在上一个站点遇到的,三十多岁的年纪,有一个儿子,在老家刚上小学。
我到那个站点做管理工作的时候,杨姐已经在站里跑了半年多的外卖了。我在后台的人员管理资料里看到了杨姐入职时的照片,化着淡妆,皮肤雪白,一头长发乌黑柔顺。说句中肯的话,那时的杨姐从照片上看起来很漂亮,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温婉。
当我接手站点工作,第一次见到杨姐真人的时候,杨姐已经完全和照片上判若两人了。我后来接触的杨姐,皮肤是褐色的,脸上满是长时间紫外线照射后留下的细小斑点,眯起眼睛时,生活的重压在她的眼角切割出一条条深深的皱纹,一头长发虽然梳得整整齐齐,却泛着枯黄,像原野边被曝晒的荒草。
那时是夏季最忙碌的时候,我所负责的站点每天都处于人力不够,订单送不过来的情况。最炎热的盛夏,太阳展现出它最毒辣的一面,无休止地炙烤着大地。极端天气下,杨姐所表现出的韧性远远高于站里的大多数壮年,她每天早出晚归,一趟带十几单,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长,不曾有一天缺席。
八月初,杨姐必须回老家照顾小孩上学,于是向我提了离职,定于九月初正式离岗。可是没过多久,杨姐终究扛不住每日高强度的工作,身体出现了问题,三餐不规律导致的胃病,长时间骑车带来的腰肌劳损等慢性病开始发作。
我找杨姐谈话,表示愿意给她争取提前离职,杨姐拒绝了,并说了一番话,让我甚至重新审视自己的管理方式和方向。杨姐说:“我来这里的时候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现在我度过了难关,站里最需要人的时候,我得先顶上。”
我每天的工作大头,除了面试、办理入职手续,就是办理离职手续。我所经手的人有太多,似乎早已麻木,只是日复一日地机械化管理。除了站里的几个骨干人员,我很少主动去和其他的骑手聊天,更多的只是遵从制度去做好执行工作。但是就像我在《骑行人间》中写的一样,这个行业,是有血有肉的传送带。制度永远只是管理的框架,在制度中填充进人情,才能让一个团队有温度地去转动。
初始做这个行业的人,大多是身无分文地来,可我真正听到的有温度的话,只有杨姐说了。那么究竟是他们无话可说,还是我没有去听?也或许正是因为缺乏倾听,导致了我后来的团队崩盘,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开始送餐。
杨姐回家的那天,我送她到火车站,她说:“站长,你是个好人,但是你不会表达,别人感受不到。”
我对她挥挥手,祝她一路平安,未来一切顺利。
2
宋姐是我后来带的一个站里的兼职,她白天是工厂里的职工,晚上是穿行在城市大街小巷的配送员。
宋姐有两个女儿,都还小,老公在厂里上班,晚上也在另一个站点跑兼职。在深冬最寒冷的时候,宋姐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连轴转。
年前的腊月里,连绵的阴雨浇得整个人间透心凉,寒意刺骨。宋姐为了赶时间,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小道上骑得飞快,结果撞到了路边的护栏上,小腿骨裂。当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宋姐捂着腿,一言不发地坐在路边,消瘦的脸上一脸平静,电瓶车还倒在地上。我把宋姐扶上车,送她去医院,路上给助理打了电话让他过来把宋姐的电瓶车先骑回站里。
伤筋动骨一百天,按照医生的嘱咐,宋姐三个月内都需要注意,无法正常工作。
送宋姐回家的路上,即使痛入骨髓都一声不吭的宋姐,却开始不住地抽泣,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从黑瘦的脸颊上滑落。我没有过多地去探寻原因,但我知道,肯定是因为钱。
钱是王八蛋,让人又爱又恨,爱它入骨,又恨它难得。
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一楼平房,宋姐的先生已经在门口等着。车大灯照亮了一张憨厚的脸,带着焦急左顾右盼。我停下车,下车打开后排车门。宋姐的先生赶忙上前查看情况,用满是灰尘的袖口不断地擦着宋姐脸上的眼泪,嘴里不停地宽慰着:“别哭别哭,回家躺着就不疼了,咱不跑了,就在家待着,当放假了哈。”
宋姐的先生横抱起宋姐,我在后面为他们撑伞。进屋后,两个孩子已经睡着,宋姐的先生小心翼翼地把宋姐放在餐桌前的躺椅上,从电饭煲里端出一盘盘一直保温着的饭菜。这是爱情呀,我看着眼前的温暖,艳羡不已。我想,宋姐不惧风吹雨淋的勇气和动力,只在于这份人间平凡又难得的温柔,冲散了冬日的冷冽。
我婉拒了宋姐先生留下吃饭的好意,交代了后续相关保险报销的事宜后就起身告辞。
3
李姐,三十九岁,大专毕业,从事过餐饮管理。我拿着简历犹豫了很久,却接到了李姐主动打过来的电话,一番交谈后,我最终还是邀请了她来办公室面谈。
她说:“我每个月房贷五千多,我等不起。”
李姐给我的印象就是涵养,齐肩的短发,妆容精致,白色的T恤配上黑色的休闲裤,简单利落。她的说话语调非常平稳,言语谈吐让人如沐春风,言行中都带着能让人深切体会到的素养。
在随后的工作介绍中,我把这个行业会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和她一一说明。以往的新人面试,我几乎没有这么干过。我企图以行业的困难来让她知难而退,其实打心里,我并不希望她从事这一行。
在我长达半个小时的介绍后,李姐只问了一句:“请问还需要办什么手续吗?”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下退缩的余地。
最终李姐成了我团队中的一员,只是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即使穿着千篇一律的工服,即使每天都是戴着口罩,李姐依然坚持每天化着精致的妆,工服永远都是干干净净,每天换洗。
城市街道上的雾霾沙尘,永远掩不住一个热爱生活的灵魂。而李姐对生活的态度,让我无地自容。
李姐有自己的目标,每天跑45单,跑不到不下班,跑完就下班。后来我知道,每天下班后,李姐固定跑步一小时,上网课一小时,极其自律的生活。
我无比地羞愧,二十几岁的年纪,不如年近四十的中年人有追求。
人间不曾因为性别偏袒过人,我虽有恻隐之心,但其实她们不需要怜悯。临近中年,或者已到中年的女人,生活的磨盘早已打磨出了一颗自强不息的心,一个独立不屈的魂灵。虽让人心疼,可作为旁观者,唯有为其鼓掌,才是对她们最大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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