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红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馨主题》第十三期“信任”主题写作。

夜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的风。

瓢泼大雨就那么闷着头狂漂着。

雷声隐隐翻滚着越来越近，随着刺眼的闪电过后，在头顶炸响。

屋里的灯早已熄灭，窗外的闪电更显惨白。

红妮的身子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随即就平静下来，一个人的心都死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又一个闪电掠过，红妮下意识的揽紧怀里的二娃子，把头抵在孩子的额头，眼神慢慢地坚定起来…

1

黑岭村不大，几十户人家聚在一起也就百十号人，村里的土地又黑又粘，种的庄稼收成都不好，两年前，村后面的山洼洞里挖出黑亮黑亮的煤，县上组织人办了黑岭煤矿，黑岭村一夜间热闹了起来。

村里所有的男人都下矿挖煤，收入比种庄稼多几倍，慢慢的地也没人种了，婆娘们每天带娃做饭晒太阳，日子倒也过的有滋有味，比起周边的村子，黑岭村人的手里都有一点零活钱。

煤矿不大，一个礼拜左右县上派车队过来拉一次煤，为了节约成本，矿工分成两个班，基本也达到了人的体能极限，因此，矿上矿工食堂的伙食顿顿都有红烧肉，在那个吃饱饭都成问题的年代已经羡煞了不少人，下井前和出井后两顿饭管饱，井下一顿是大白馒头大烩菜，每个矿工每天三毛钱，相对一天一元的收入而言有点贵，但是饭菜质量还算好，工作强度大对身体体能要求也很高，大家也还算满意。

即使如此，在那个年代，每月十几二十几元的现金收入，已经属于富裕阶层了，因此，黑岭村的男人也变得抢手起来，很多外村的姑娘托人说媒愿意嫁过来，但是，黒柱是个例外。

黒柱人如其名，从小就长得黑乎乎的，并且是越长越黑，幼年父母意外去世，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个子倒是很大，脑袋却不是很灵光，在村里人眼里是又黑又憨又虎。

黒柱个高体壮，除了见人傻乎乎的憨笑，就是浑身使不完的蛮力，下井之外，不是呼呼大睡就是被这家那家的叫去帮忙干点力气活，倒是混了个好人缘。

今天的黑岭村和平常一样，黝黑的黑土地混合着草木散发出独有的气息，一家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偶尔的犬吠为静谧的村庄添加了无限的灵动。

黑领矿矿工食堂突然间热闹起来，因为，今天食堂打菜的老刘头变成了一个俊俏的小媳妇。

红妮认真的打着菜，对于矿工们调笑嬉闹仿佛没感觉似的，不苟言笑地忙碌着，矿工炸了营一般，感觉碗里的菜也比平时香了许多，吃饱等待下井的平时早就跑到外面抽烟甩扑克了，今天一个个的挤在食堂磨磨蹭蹭的不愿离去…

同样换了班浑身黑乎乎又累又饿的矿工瞬间又像被打了鸡血一样…

很快，有关红妮的信息一个个的传播出来：是老刘头远房族家的侄女，丈夫意外去世，撇下红妮孤儿寡母的，族家也没什么亲戚就辗转投靠老刘头两口子，在食堂帮帮手，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黒柱见了红妮似乎更憨更傻了，就是盯着红妮不停的傻笑，直到被工友推搡到餐桌旁边，还傻乎乎的扭着头去看红妮。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黑岭矿因为红妮的到来变得鲜活起来。

矿上的男人们有意无意的在矿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原先下了班吃了饭洗完澡就回去了，现在一个个有事没事都往食堂里蹭，没活也要找点活干。

老刘头两口子到没什么，有人帮着忙乎也挺好的，村里的婆姨们却不干了，经常有婆姨跑到食堂里来，扭着自家男人的耳朵往家里扯，还骂骂咧咧的指桑骂槐：“克夫的小蹄子，你往身边蹭什么蹭…”

红妮一声不吭的低头干活，老刘头扬着手推搡着把人往外赶，这一幕每天都会上演，渐渐的大家也都习惯了，红妮人漂亮，干活实在，很少说话，也从不和人开玩笑，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人们慢慢地接受了这对可怜的母子。

黒柱第一次见到红妮是什么样子，现在依然是什么样子，傻傻憨憨的同时经常表现出扭捏的姿态，甚至偶尔与红妮的目光对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地逃了出去，一会又怯怯地跑回来，远远地憨笑着看红妮忙乎。

时间久了，人们就拿黒柱开玩笑：“柱子，让二娃娘给你做婆姨行不行…”柱子黑黑的脸庞看不出黑红，扭捏的样子惹的人们哄堂大笑…

刚会跑的二娃子却常常缠着黒柱，黒柱在哪小家伙就跟到哪，黒柱也非常喜欢二娃子，常常把他抱起来骑在脖子上或者举在头顶上，逗的二娃子嘎嘎笑个不停。

这个时候，黒柱像是一个正常人一样，沉稳老练，从没让二娃子磕着碰着，也从没听到过小家伙哭。

同样在这个时候，忙乎着的红妮脸上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黄橙橙的油菜花一夜之间包围黑岭村的时候，人们才感受到一丝丝的炎热，夏天到了…

日子依然如流水一般，黑岭村在一个又一个的日出日落间四季交换荣枯荣生。

村西头的牛老二走了，临走时那不舍的眼神让所有在场悲痛欲绝的亲属们的心像是被人攥着狠狠揪扯一般“苦了大半辈子，现在日子好了，舍不得走啊…”

村东头旺秋老爹的儿媳妇很争气，生了一个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一家人笑得合不拢嘴，过年也就放个小挂鞭的旺秋老爹破天荒地买了一挂万字头，久久炸响翻腾的炮屑烟火引来左邻右舍的围观，满脸沧桑的旺秋老爹笑容一直没断，声音也比往常浑厚有力了许多，撕开一包包的香烟招待着大家。

旺秋老爹宅子前面的空地上，请来唱大戏的戏台子上生旦净末丑角角飞扬，牛老二家院子外面也搭了台子要唱三天大戏，此刻却是调子悲怆的唢呐奏鸣曲。

一红一白，一喜一悲，喧嚣热闹的背后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摆弄自己的玩具。

二娃子骑在黒柱的脖子上，嘴里吸溜着半颗糖，跑了东头跑西头，看了这头看那头，一大一小在热闹中热闹着自己。

两个人回到食堂的时候，红妮正在择菜，二娃子跑过去，就要红妮抱，黒柱憨笑着把二娃子又抱在怀里，坐在红妮对面的马扎上，任二娃子在怀里折腾来折腾去，就那么望着红妮憨憨地笑。

红妮抬起头看了一眼一大一小，表情没什么变化，手里的活却慢了下来…

2

天气越来越热了，包地种庄稼的农户们开始浇水抗旱，尘封一个春冬的机井开始不停地轰鸣起来。

黑岭矿依然保持着正常的运转节奏，两班倒的工人上上下下，每隔几天车队来一次把煤拉出去，食堂依然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一个个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黒柱和往常一样，从井下上来，没有洗漱就跑到食堂，看着红妮手里热腾腾的烩菜，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筷子插上大白馒头，一口下去干掉小半个，紧接着就急促的咳了起来，红妮马上端过来一杯凉白开，黒柱接过来就往嘴里灌…不知是人黑还是煤黑的脸上，只有一个双黑白相间的眼珠子瞪的溜圆…

红妮向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又咽了下去，并后退了一步。

旁边的栓子看着瞪眼干咳的黒柱，戏谑到“二娃子娘，我也要喝水…”

红妮装在没听见，随手收拾了旁边桌上的碗筷走回厨房，缓过来的黒柱冲着栓子憨笑着，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吃饱喝足的黒柱转头到处找着二娃子，见不在食堂里，就要去厨房找，刚出来的红妮知道黒柱在找什么，轻声说到：“在后屋睡觉，也快醒了。”

黒柱憨憨笑着，挠挠头，就走出了食堂，和几个工友一起去洗漱区洗澡。

洗漱好的二娃子又回到了食堂，这阵子正忙，红妮打菜收拾桌子忙的脚不沾地儿，黒柱就不声不响的一边帮着收拾，一边伸着脖子冲着后屋的方向张望着…

交接班这一波最忙，总算消停了下来，红妮累的腰酸背痛，端着一碗烩菜，慢慢地坐在靠墙的角落里，刚吃两口，想起了什么，嘴里嘟囔着“睡了这么长时间，也该醒了，不知道饿吗？”

红妮一边把一块馒头放到嘴里，一边起身往后屋走，又累又困在一旁打瞌睡的黒柱马上一激灵，也站起身跟在红妮身后，到了后屋门口，红妮走进里屋，黒柱就站在门口不停的打着哈欠。

“二娃子…”屋里传来红妮一声尖叫，吓得门口的黒柱一愣神，紧接着，红妮从屋里冲出来“二娃子不见了，二娃子不见了…”

很快，食堂里的矿工和老刘头两口子都围拢过来，老刘头看着惊慌失措的红妮说到“二娃子下午睡觉后一直没见出来啊…赶紧找找，是不是在附近贪玩…”

反应过来的黒柱已经跑出食堂，红妮也跟着跑了出去，吃过饭的工友也跟着一起分头寻找。

夜漆黑一片，轰鸣着浇水的机器被寻找的人们叫停，不停地叫着二娃子不停地用马灯摇晃着…

闻讯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黑岭村到处是呼唤二娃子的声音和起伏摇曳的马灯…

天渐明，几乎把黑岭村翻个底朝天的村民们慢慢的汇聚在食堂，又困又累的村民们一个个表情沉重，这么长时间的寻找，没有二娃子一点的踪迹，肯定是出了意外，大家心里都有这个想法，看着悲痛欲绝已经痴傻无语的红妮，都没有开口，纷纷摇着头散去了…

“柱子还没回来…”老刘头突然一嗓子，把大家振奋起来，红妮的眼眸突然闪亮起来，站起身又冲了出去…

晌午的热浪有点灼人，让人更加的烦躁…

又一波寻找和不断加入寻找的村民再次汇聚在食堂，几个婆姨围着傻愣不语的红妮，一边叹气一边陪着抹眼泪…

“黑子还没回来…黑子还没回来…”红妮双眼无神，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黑子！

这是村民们第一次听红妮这样称呼黒柱，大家习惯了都叫柱子，只有红妮叫黑子，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家突然有种错觉，仿佛黑子能够给大家一个奇迹：把二娃子带回来…

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种无声的压抑之中，大家默默地生火、做饭、吃饭，偶尔会停下来，凝神侧耳似乎想听到什么…

“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黑岭村沸腾了！

大家冲出家门，不约而同的涌向食堂。

黒柱满嘴火泡和疲倦不堪的面孔仍是一副憨憨的笑容，被大家围在中间问东问西，除了憨笑就是不停地挠头，眼神却是注视着红妮，看着紧紧抱着二娃子啜泣的红妮，眼神亮晶晶地满是柔和的光。

二娃子紧闭着双眼，小脸惨白，旁边的刘婶看出不对劲，伸手一摸二娃子的额头滚烫滚烫的，“二娃子娘，孩子发烧了…”

红妮连忙把额头抵在二娃子头上，的确是很烫，就又着急起来，大家停下欢闹围了上来，黒柱更是冲在前面，矿上有急救室，有个值班的医生，黒柱反应过来就窜了出去，很快，值班医生被黒柱连拉带抱的带拉过来。

大家屏息不语，看医生听诊，看着医生不停的摇头，大家的心又揪了起来“赶紧送医院吧，要送大医院…”

3

黒柱的憨笑呆滞了，很快又变得双眼通红，跑到老刘头的驴棚里驾辕子，老刘头两口子也反应过来，从里屋就往外抱炕被，大家帮着忙乎着，黒柱却跑了出去，很快又赶了回来，铺上炕被的驴车上红妮抱着昏迷不醒来二娃子，刘婶一起陪着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后半夜，黒柱一个人回来了，满村子敲门，弄的大半个村子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

“九叔，您借俺的12块钱还俺吧，二娃子看病要用钱…”

“三哥，您去年借俺的15块钱还俺吧…”

……

人们被吵醒了，都聚集到食堂里，黒柱仿佛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没有一丝的憨傻，倒像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好把式。

“医生说二娃子的病很严重，治病要1000多块，屋里的钱交押金了，只能给大家要钱了…”

一屋子的人默不作声，之前借钱的时候，也是看黒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会要还钱了，才感觉黒柱一点也不憨，谁家欠多少钱记得很清楚…

但是，如果不是这次要救二娃子，黒柱从没有向大家要过一分钱！

黒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把钱借给大家是因为感恩和信任，甚至没有想过要大家还！

大伙明白了，驾辕子临出门时黒柱跑回去是为了回屋取钱！

这个黒柱，一点也不憨！

村民们默契地行动起来，有人亲自回去取钱，有人安排婆姨回去取钱，很快，黒柱借出的钱都收回来了，加上老刘头和大家另外凑的一共700多块。

“不够，不够，钱不够…”

大家面面相觑，这两年日子刚刚好过一点，盖新房子娶媳妇的，相互都在拆借，这一次凑出来这么多钱几乎是整个村子的家底了。

刘老头叹着气说到：“大家都在凑凑，就算是柱子借大家的，我给记上账…”

旁边的黒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救救二娃子…救救二娃子…”

日上三竿的时候，整个村子终于凑够了救命的钱，但是，村民们有一个要求：红妮要嫁给黒柱。

红妮听到村民代表的要求，低着头没有吭声，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看着病床上的二娃子，终于，抬起头的红妮看着村民代表没有说话，慢慢地垂下了头。

经过三天的抢救，二娃子的病情稳定了下来，又观察了两天，红妮为了省钱，经过医生同意就带着孩子回家慢慢调养。

黒柱一连六七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驾着驴车竟然睡着了，脸上带着淡淡的憨笑…

黑岭村又一次沸腾起来，在得知母子要回来的消息，村里的婆姨们自发的给黒柱的狗窝拾掇得焕然一新，就等着选个好日子给他们两个办喜事。

回来的红妮仍旧住在老刘头两口子那边，把孩子的病养一养，准备过了五月当午给两人办喜事。

黒柱下井干活更卖力了，不仅要还借村民的几百块外债，还要养自己的小家。

五月当午一天天的近了，黒柱和红妮的婚事成了全村人的大喜事。

五月当午是当地传统的节日，食堂的烩菜刘老头特意多放了一倍的红烧肉，并把黒柱叫过来一起吃了顿饭，也算是一家人了。

晚上，黒柱还要下井，大家都劝着不让去，黒柱憨笑着“明早上来不耽误…”

红妮也劝着不让黒柱下井，黒柱甜蜜地看着红妮笑着不说话，一步一回头的走向输送车。

起风了，黑幕般的天空飘起了雨。

后半夜，雨越下越大，入夏后第一场大雨闷声而至，没有闪电惊雷，就那么哗哗地下着…

“出事了！出事了！矿井出事了…”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救援队全部撤离，几名重伤的矿工还在急救室抢救，而黒柱运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气息，工友们说，黒柱浑身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抢着干，出事的时候在最前面…

大红的喜子把简陋的新房点缀的温馨喜气，屋里的人却是再也看不见了。

由于黒柱生前孤身一人，和红妮还没有办理合法的婚姻手续，矿上给村里补贴了500块钱，由村里安排黒柱的后事，安排完后还剩200多块钱，村里最后决定交付给红妮。

得知消息的村民议论纷纷，有人说红妮会拿钱跑了，也有人说孤儿寡母太可怜了柱子欠的钱还不了了…各种声音中，红妮却做了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决定！

在老刘头的张罗下，当初借钱给黒柱的人家被叫到了食堂里，23户共计借款507元，红妮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黒子走了，他欠下的债我来还！”

老刘头按照红妮的要求，把村里交付的钱一分不留的分还给了大家，把剩余欠各家的明细从新打了借据。

第二天，下井的矿工发现，他们的队伍里多了一个柔弱的身躯，不苟言笑，却满脸坚毅，黑色的煤污和红润的脸庞融合在一起，散发出美丽的光…

龙猫有鱼  走在朝圣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