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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890年七月,在瓦兹河畔的奥维尔,一个农民赶着马车经过一片麦田,看到一个满脸胡渣的人戴着帽子坐在那里,旁边支着一片画板。他停下马车,对那人说:
“你在我地里干啥呢?”
那人说:
“我在画画。”
农民探过头去,看着画布上金黄的麦浪翻滚,群鸦乱飞,向着远方酱紫的天空直冲而去。他突然感到一阵震颤,好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赶紧扶住马车车辕才没摔下来。他看了看画家,仿佛看到了天神。他本来想把这个人赶出自己的麦田,但此时突然觉得画家才是这片麦田的主人。他没有说话,小心翼翼驾着马车回到家。
吃完土豆,在喝茶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些乌鸦,那片蓝天,那翻腾的麦浪,它们扭曲盘旋,似乎要把他吞掉。他不敢多想,战战兢兢地睡了觉。醒了之后,一闭眼还能想到这些。于是他匆匆忙忙磨好镰刀,连日把地里的麦子收了。收了的地空荡荡的,乌鸦也蜷缩到远处树上。阳光耀眼,那天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他的心才渐渐安定。
十天之后,他驾车到镇上卖甜菜,在地头上发现了一片血迹,他以为那是被猎枪打中的兔子留下的。到了镇上,他听说一个落魄的画家在拉乌旅馆死去了,那个画家在一片麦田里对自己开了一枪,挪回宾馆,挨了两天就死掉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子。回家的路上,他停下来看了看那片血迹。血已经黑了,渗在泥土里。他用脚把它们抹掉了。他好长时间不敢从那条路去镇上。一个深秋的早上,他去地里种新麦,刚到田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地头上耸立着的一片金色麦子,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麦秆。他看着那些麦子,感到血液里有东西在腾腾地跳动。
“见鬼!”他咕哝了一句。
于是他找来了镰刀,把麦子割倒,重新把地犁了一遍。那片土地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异样。然而第二年七月的时候,伫立在之前遇见画家的地方,看着茫茫的麦田,他怅然若失,又想起了那幅画,想起了被它击中的那个中午。他去了一趟拉乌旅馆,想看看画家有没有留下那幅画。他想着无论如何要把那幅画买下来。但是徒劳无功。店主告诉他,画家死的那天,他弟弟就把所有的东西带走了,从此消失不见。店主不知道画家弟弟的名字,也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这个人。事隔一年,他终于开始无比怀念那种惊心动魄。一个疯狂的主意爬上他的心头:
“我要去学画画,把那幅画画出来。”
这个主意一经滋生就不可收拾。他匆匆割了麦子,把地卖了,卷起铺盖去了巴黎。据后来的教师回忆,他从未见过这么勤奋沉稳的学生,心无旁骛,不去流连小酒吧和剧院。不上课的时候,就专心致志在宿舍临摹,连圣诞节都没有回家。他进展飞速,让教师惊叹不已。在新生速写大赛中,他拿了第二名。但他也有怪癖,每到春天就开始焦躁不安。一个早上,他突然站起来,望向天空,口中喃喃自语,接着一声惊雷响彻天空。教师问他说什么,他说:
“麦子拔节了!”
他的回答让教授恼火。后排的几个学生嗤嗤地笑了起来。
五月份的时候,夜里他躺在床上,似乎能听到麦子在地里悉悉索索生长。他夜不能寐。第二天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园里,嘴里嗫嚅着,不知道在嘟囔什么。七月的时候,他更加难熬,躺在阴凉大理石的廊柱下面,都像在没有风的麦田里。他总是口渴,无论喝多少水都觉得喉咙干。而且背上总好像被麦芒刺痒,他拼命地抓,把皮肤抓得稀烂。好心给他上药的同学,常常忍不住停下来去呕吐一阵才能继续。
这一切从八月初就完全变好,一直到第二年的惊雷响起。他好像忘记了这些事情发生过,眼神又变得专注坚毅,似乎哪个疯癫的人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学院里呆到第三年的时候,他已经是学生里的佼佼者了。五月里,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这一次他没有被折磨。
七月的时候,他在梦里听到一声鸦鸣。第二天他就收拾行囊,回到了奥维尔。阳光所到之处,一片金黄,阵风拂过,麦浪翻涌,沙沙作响。他又回到了遇到画家的那里,不同的是,这次是他戴着草帽坐在那里,脸上长满了金黄色的胡须,颧骨高耸,形容枯槁。他调了调颜料,闭上眼睛,听着麦子窃窃私语,猛然一阵翅膀振动,他睁开眼一看,一群乌鸦飞过了麦田。眼前波澜起伏的金色麦浪,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对它们熟视无睹,甚至仇视它们的麦芒,现在则像阔别多年的亲友在向他招手。
他拿起画笔,在油布上划了一笔。奇怪,就像春天第一声冰裂,河水消融,金色的麦浪在他笔尖跳跃,落在画布上,一片斑驳,就好像他已经画了无数次。他兴奋地画着,直到下午的阳光变得晦暗。他收了画板,心满意足,三年来第一次睡得无比香甜。当第二天天边最后一束阳光消失的时候,他已经画完了,只需第二天几笔斟酌即可完成。晚餐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喝了一瓶葡萄酒。月亮出来,他听到风从麦田悠悠地刮过来,在这一片凉风中,他睡熟了。第二天他在汗流浃背中醒来,时针正指着下午一点。他急忙跑到麦田去。农民们都在树荫下熟睡。麦田一动不动,蝉声不断。他等待了一会儿,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他支开画架,专心致志地修改他的画。
一笔,两笔,三笔。每往上涂抹一笔,他就觉得自己的画臻于完美。他觉得这幅画酷似当年看到的图画。他现在甚至舍不得画完,他想永远就这样画下去,画下去。就好像天边传来一阵竖琴和长笛声,那带翼的天使从云彩后面现出身来,引领着他。一股无上的欢乐推着他,推着他,让他无限上升,无限靠近天国。他觉得自己内心已经泪如泉涌。
突然一阵风起,一群乌鸦从麦田的一头惊起,从他身边掠过,叫着飞向远方的柏树。麦浪一阵扭动,就像赫拉克勒斯砍掉的大蛇扭动了它的身体。他似乎明白自己忘记了什么,可怎样想不起来是什么。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惧怕。他正在出神,就听得耳边一个声音说:
“七月份不常有这些怪风。”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才知道是睡着的农夫被惊醒了。农夫似乎没发现他的异样,指了指他的画板:
“您是画家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攥着画板。他松开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个农夫他之前也在田里打过照面,不过才三年,他已经认不出来自己来了。他看了看自己的画,点了点头。
“您的画真的很好。”农夫说,然后抠了抠下巴:
“但怎么说呢,我之前见过另一个画家画的。大概三四年前了吧。他总是站在这里画画。从早到晚。嗯,总感觉不一样。您这幅的确漂亮。他的那幅,嗯,怎么说呢,很丑。嗯,但是好像一下子把我抓住了。就像刚才那阵风一样,麦子扭来扭去,乌鸦乱飞。就是这种感觉。他和您一样,戴着帽子,黄色胡子,很瘦。您认识他?”
“不认识。”他说出这几个字,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在惧怕什么。他突然觉得口渴。他又攥紧了画框。他的麦浪静止在画面中。他突然意识到,他的麦浪是死的。死的。他看了很久,都无法找到当年那种被枪打中的感觉。自己的画完美无瑕,但那种感觉了无可寻。他又开始痒了起来。一直到晚上,他都在抓自己手臂。嘴唇紧咬。他拿起画笔,却无法在画布上添上任何一笔。他换一副重新画,无论怎样都是找不到中枪的感觉。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他就坐在地里,对着麦田发呆。他拼了命的画,可画笔就好像和他作对一样,每一笔下去都是死的。哪怕风把麦浪吹起来,它们落在画布上就像脱离了灵魂的躯体,就留下一个空壳子。像木偶突然断掉了线,萎顿一地。他的心越来越冷,一个声音不断在他身体里叫着:
“完了。完了。”
在画第八幅的时候,他一头栽倒在画板前。
三天后他才醒来,他马上跑到地里去看。麦子已经打成卷,农民正在把他们叉上马车。麦茬像长龙一样卧在地里。乌鸦躲在远处的树上。四周一片静谧。甚至连蝉声都歇了。他又开始痒起来,他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他知道这种状态这次不会消失,而是会不断持续,直到明年麦子成熟,直到他画出那副他不可能画出的画。
当天晚上,这个可怜的人站在地头上,朝自己开了一枪,毫无意外地结束了这无穷无尽的煎熬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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