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已下了七天了,这势头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以至平常这人来人往的官道也人迹罕至。
这官道旁边风雨桥里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和尚,老和尚叫慧愚,小和尚叫是非。
他俩仿如石像一样闭目一动不动地盘坐在长櫈上,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直到听到是非小和尚肚子“咕噜咕噜”叫,老和尚才睁开眼,拿出素饼递了过去。
是非闻到素饼的香气,马上睁开眼睛,道了句“谢谢师父”就接过大口的吃了起来。很快便将一个素饼吃完了,他看到师父手中的素饼才被咬去一小口,于是问细嚼慢咽的师父:“师父为什么你那么大一个人,吃东西总没我快。”
“关于吃东西,营养给够就行了,不是吃得多、吃得快就是好,世人大多数的病都是吃出来的,”慧愚老和尚将手上的素饼扳了一大半递过去,“你多吃点,正长个呢。”
“谢谢师父。”是非小和尚接过,咬上一口,“师父,韩风师弟是您要找得人吗?”
“不是。”
“那为何……”
“胡蝶是墨白师太要找的人。”
“那我明白了,墨白师太的要求您可从来不会拒绝的。”
慧愚老和尚那看透世事的眼睛竟然划过一抹神采:“……也不是……”
是非小和尚没注意师父不经意的流露,他正望着手中的素饼小口珍惜地咬着:“那我们等得人什么时候到。”
“差不多了吧。”
“您说他真能带我们去那个地方?”
“十有八九。”
“这三年是不是我找到魔童子就能回族里?”
“十有八九。”
“找到魔童子,回家吃肉肉。”是非小和尚说完,把手中的素饼一口吃下,“吧唧吧唧”的吃着。当他看到一个红点出现在官道,马上指着那边,“来了,来了……”
慧愚老和尚拍着他的背,慢慢的说:“不要着急,该来的总会来,要是你咽着了可就不好了,此刻于你来说,把嘴里的东西吃到肚子里才是最重要的事。”
小和尚边吃边跳下长櫈,依着风雨桥的柱子望着外面。不时的回头说:“……是个男的……那马车拉的好像是口棺材……奇怪了,红棺材,还那么大……他走过来了……”
小和尚走回来盘座在老和尚对面的长櫈上,一本正经的说:“指不定您又要收人家做徒弟,那我可又是师兄了,我得有师兄的样子。”
老和尚微微一笑。
不多时,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汉子驾着马车过来,马车后面载着一个近两米宽的红色棺材。
那汉子走近桥边,将马车卸下,牵马走进了风雨桥。
此人此马看来在风雪中行走了很长的时间,以至身上毛发都长了冰凌。
汉子进来理了理马,又抖掉了身上的冰凌,就坐在是非小和尚傍边吃起了烧饼。
本来形如石像的小和尚闻到香气,禁不住“吧唧”了一下嘴。
汉子这才发现一直以为的两尊佛像竟然是活生生的人,想到自己这一身功夫竟然一点都感觉不到他们的修为,忙起身作揖:“恕在下无意打扰菩萨的清修。”
“南无阿弥驼佛,”慧愚老和尚一声唱呼,“相逢总是因果缘分,施主不必多礼。”
汉子再次作揖,退了两步就地而座。当他看到小和尚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烧饼,马上拿出一个新的递了过去。
小和尚毫不客气接过就吃。汉子又拿出一个递给老和尚。
老和尚轻摇着头:“施主高姓大名。”
汉子客气答道:“在下汪小七,益阳人氏。”
老和尚望着桥外那口大红棺材:“你带来的东西倒是有趣,这是要……”
“在下与人有婚约,带这东西去迎亲。”
“别人去迎亲都是抬大花轿,你竟然拉口大棺材。可否带小和尚我去长长见识。”
“这……”汪小七迟疑着,“既然我带着棺材去,就没想着将新娘迎进门,此行只求同年同日死,葬作一家人……”
“施主是怕连累到我们。”老和尚微微笑道。
汪小七重新打量着两位,而后说:“是在下多虑了,以两位不可觉察的修为,常人的龙潭虎穴也于你们来说必如平地。”
“那我们就去做你们的证婚人,既然你求同死同葬,碑碣也是要人立的。”
汪小七突然跪了下来,对着老和尚磕起头来。
“不必如此大礼,”老和尚道,“我俩只是去看个新鲜,不会介入你的恩怨情仇,也不会管你的生死去处,不过既然说给你们立个碑碣,老衲必定说到做到。”
“这便足已。”汪小七道。
“那,我们将去哪里?”
“般若绣庄。”
“哦,也许吧。”老和尚掐算着手指,“也许你找的人不一定在那里。”
“肯定在那里的。”汪小七幸福的笑着,“洛微说她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洛微印象那年,汪小七十七岁,已是城里数一数二的画师,一手丹青万人求。
那年,洛微二八年纪,已是城里数一数二的绣娘。她绣的嫁衣千金难入。
那年,汪小七上门求洛微绣一身嫁衣,筹金是不管何时洛微要什么画,他都会给,不计张数,洛家答应了。洛家还答应洛微绣嫁衣时,汪小七可以在两米之外观望。
“新娘身高几许,胖瘦如何?”
“跟姑娘一般模样。”
“新娘有何喜好要求?”
“随姑娘所想,只望姑娘绣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嫁衣,就像给自己的一样!”
那时,洛微望着纤纤君子般的汪小七眼里尽是真诚,想必是他想送心上人一件最好的新婚礼物,心里还念着是哪家姑娘这么好命,能得这样一个有才有貌情真意切的郞君。
洛微来到绣阁时,汪小七已叫人在绣阁里里外外摆满了开放正好的鲜花。
洛微在绣着嫁衣时,汪小七就立在窗边,拿着画笔对着她画着。
开始的时候,洛家怕汪小七会有歹心,还派两个家丁盯着。可五六日之后,汪小七一直只在窗口,不曾踏进屋子半步,洛家也就撤去了盯梢的家丁。
平常最好的嫁衣洛微最多半月能完工。而这件嫁衣,一个月过去了,才刚刚绣到一半。
汪小七不催,他乐在其中的画着那个绣娘,一张又一张,忘乎世外。
洛家人也不催,因为汪小七画的绣娘图全给了他们,这一张图在市面的价格远远贵过一件嫁衣。并且还有很多贵人在排着队要。
嫁衣越绣到后面,进展越来越慢了。
洛家出来的绣娘图中的绣娘眼中总是含着泪。
邻里传言这套嫁衣将是洛微的封针之作,此后洛微再不绣嫁衣了。
邻里传言洛微将穿上自己绣的嫁衣嫁与画师汪小七,还说这本就是汪小七一开始的阴谋。
关于这件嫁衣,邻里传言很多,有真有假,不过有两点绝对是真的,第一是嫁衣两个月还没完成,第二,这绣娘图已卖到了天价。
绣阁里,洛微拿着绣花针,对着嫁衣发着呆,迟迟不肯落针。
绣阁外,汪小七拿着画笔,对着窗内发着呆,迟迟不肯落笔。
绣阁里的人热泪划过清秀的脸庞。
绣阁外的人眼中热泪也随之而落。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向他招手。
他如被招魂一样的走了进去。
“记得公子说过,这件绣衣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来绣。”
“随你所想。”
“如果,这嫁衣上有血迹,你会不会认为不详。”
“只要你说得出理由,我会听你的。”
“这将是我绣的最后一件嫁衣,我想染血为魂,祝愿新娘幸福一生。”
“那……小七有一要求。”
“说来听听。”
“你的血与我的血和在一起,方可!”
洛微无语,拿出一个青花盘子,用剪刀划过手腕,将血滴在了盘子里。
汪小七接过剪刀,划过手腕,滴落的血与盘子里的溶在了一起……
两人为彼此包扎了伤口,洛微往盘子里加了些粉末,那鲜血就变得更艳更红。她染红了丝线,又染红了方巾。之后,一脸幸福的绣着霞帔。
汪小七离她不出三步,一脸幸福的对着她画着。
她终于绣完了。
他终于画完了。
洛微将绣好的红袍肩披霞帔,红裙红裤红方巾,配上凤冠、天官锁、子孙袋,绣花鞋,从上至下的一一摆好,爱不释手的抚摸着。
汪小七道:“小七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姑娘一一穿上,让在下画完最后一幅画。”
洛微迟疑着:“洛微本是不祥人,怕坏了这嫁衣的喜气。到时你心上人知道会不乐意。”
“在下并无心上人,这嫁衣在下也并无意带走。”汪小七淡笑着说,“我本是一画痴,我想能绣出天下最美嫁衣的人必是天下最美的新娘,在下平生心愿就是将她定在画纸之上,望姑娘成全。”
洛微点头,柔声的道:“那您入夜来吧,容我沐浴更衣后换上便是了。”
汪小七深深作揖后离开。
那年的洛家绣庄如今已更名为般若绣庄,当家人是洛微小姐。
洛微小姐接管绣庄之后做了两件事。第一将洛家人全部赶出了山庄,第二件事对外宣布不再绣嫁衣,只绣寿衣。坊间没人知道洛微小姐为什么这么做,只是以前的喜庆之处如今变成了不祥之地,以至于门庭罗雀。
汪小七载着大红棺材来到般若绣庄门前时,已是午夜,鹅毛大雪还在下着。
汪小七跳下马,望着以前的朱红大门现在换成了乌黑的,以前的大红灯笼都换成了白色的,于在这雪夜里,此处显得格处凄凉。
汪小七正要上前去敲门,突然墙上跳出黑袍白衣各有三四人,二话不说挥刀砍了过来。
汪小七急闪躲开,站稳后从背上拿过一背包,解开红布,现出两只三尺来长的铁笔,他一手一只毫不留情挥着打来,几下就打倒两人。
一个黑袍人被汪小七重重一棒敲在脑门上,踉跄的后退着,退到马车边时,他依马喘着气,不敢上前。当他额头上的血缓缓流到嘴边时,他无意伸舌头一舔,只见他眼睛慢慢翻白,手上的青筋纷纷凸起。就连那马见他的变化都吓得乱叫连连后退。
这人抬头望着马,猛得飞身跃起,大刀一扬,整个马头齐颈掉落。他抱住要倒的马,于颈处大口的吸着马血。
“怎么这么吵!都不让人好好睡觉!”——棺材里传出小孩稚气的骂声。
很快,棺材盖移开了几许,一个黄袍小和尚从里面爬出来,坐在棺材盖上伸着懒腰。
那吸饱马血的黑袍人抬头看到是非小和尚,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口,一跃而起,大刀直劈向小和尚。
“不懂事!”小和尚叹了口气,手一挥,竟然以无人能见的速度将那把刀抢了过来。
小和尚对着刀说:“刀为不祥之器。”话刚落音,刀已碎成两截。
那黑袍人举着拳头又冲向小和尚,只见小和尚又一跃而起,唱了一声“阿弥陀佛”,一掌打在黑袍人头上。
黑袍人以跪拜之势落在断头马之前,不再弹动。
慧愚老和尚也爬出了棺材,并排的与是非小和尚盘坐在棺材盖上,不言不语的看着下面的打斗。
汪小七很快明白这些人中了见血入魔的咒,手中双笔干脆利落的打着黑袍白衣人的腿脚,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将这些人的腿脚通通打断。绑在了门前的石狮子上,而后再去敲门:“益阳画师汪小七求见洛微小姐。”
门自动开了。
汪小七也不理会慧愚与是非,大步踏进院子。
以前绣庄里是繁花似锦,展现着各种红红的嫁衣。而现在绣庄仅黑白两色,陈列着各种寿衣。汪小七全然不理会这些,径直走向洛微的绣阁。
正当汪小七大步走向绣阁大门时,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飞了过来,挡在他的面前——但见这两人:黑袍人高,两米五六的高,白衣人矮,只到黑袍人膝盖处的矮。
白衣矮子冷冷的道:“要见我家小姐,先得过我们这关。”
汪小七也不多说,双手执着铁笔,准备迎战。
黑袍人拿出根绳子,一头递给白衣矮子。
白衣矮子将那头系在腰间,双手各拿起一只钢爪,朝黑袍人点了一下头。
黑袍人甩起了绳子,当白衣矮子为流星锤一样的使出。
汪小七很快就发现黑袍人不是在挥舞绳子,而是用意念控制,挥舞的绳子再快也是有方向,有迹可寻。而绳子上的白衣矮子如同鬼魅,时隐时现,似有似无,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身上已被钢爪抓了十多下,手上、身上、腿上,无数血痕,最深那几处竟然可见白骨。
“有点意思。”是非小和尚淡淡地说——此时,他与慧愚老和尚正盘坐在绣阁的楼顶上,“师父,你说那穿白衣的是嗜血童子吗?”
“不是,嗜血童子不会老,这个已进四十。”老和尚说,他加大了声音,“先不要跟白衣人打。”——这话是对汪小七说的。
汪小七显然听到,于是他后退几步。
黑袍人马上前进几步,白衣矮子又挥起钢爪袭来。
汪小七又退后了几步,拉开距离。
“这家伙我来就行了,你去解决那两个秃驴。”黑袍人说。
白衣矮子解开身上的绳子,一跃而起,轻如飞雁的袭向是非与慧愚。
“正好陪我暖暖身。”是非小和尚说完,一跃过去,与白衣矮子打在了一块。
就个头而言,白衣矮子还高出小和尚许许,就速度而言,白衣矮子手中挥动的钢爪快得尽乎无形无影,但,他打不到小和尚,总感觉差之毫厘。
白衣矮子挥了百来下竟连小和尚的衣角都没碰到,他喘着粗气疑问道:“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
“阿弥陀佛!”是非小和尚唱了个诺,伸手一掌打过去,正打在白衣矮子脑门。就这样,白衣矮子跌下了楼阁,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
此时,汪小七已收手,那高个黑袍人被自己的绳子绑得结结实实。
汪小七朝老和尚作了个揖,便大步走进了绣阁。
汪小七走进绣阁,看着一身素衣的洛微在惨白的油灯下绣着什么,这时的洛微也正如这绣庄一样翻天复地的变化,以前的红腮现在惨白,以前的红唇现在乌紫,但那五官依然是那般精致动人。
汪小七含着热泪喃喃轻道:“洛微小姐,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洛微头也不抬冷冷地道:“请稍等片刻,这边马上就好。”
汪小七看到洛微手中的长针并未带线,却一针一针在认真的刺着什么。很快她说:“好了。”
一个身着白衣头披白沙的女子好似穿墙过来,揭开洛微面前的布,露出一个昏迷而赤裸身子的青年男子,他的背上就是洛微刺的夜叉捉鬼图。
白衣女子认真的欣赏着:“真是漂亮之极,献上去主人要是不喜欢,我便把这汉子给杀了,留着这皮子挂起来。”
“你带他快走吧,”洛微懒懒的说,“我这有客人就不送了。代我向你家主人问好。”
“好的好的。”女子用布将男子一裹,挟持着而去。
洛微望着汪小七,淡淡笑着:“你终于还是来了。”
“十年,刚刚好!”汪小七立在洛微跟前,眼里尽是温柔。
“迎亲的轿子可曾带来?”洛微话间竟然有几许温柔。
“就停在门口,宽四尺三,朱砂色。”
“如你所愿,你去换上装扮我们就上路。”洛微递着一身衣服过来,“这是我亲手做的,看看合不合身。”
汪小七接过,退到内房,换上他即将成亲穿的寿衣,大小刚刚好。出来时,绣阁里已点起了无数的白烛,洛微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寿衣。
洛微指着桌子上的两杯酒说:“这酒中是入喉即发的毒药,喝下这交杯酒,来世我们就做真夫妻。”
“今生能与洛微小姐共赴黄泉路,已是小七三生的福气。来生的同床共枕实不敢奢望。”汪小七一手接过酒,一手抚摸洛微的脸庞,温柔的说:“都快记不得你那时的模样了,我赠于你的那最后一幅画,是否还在,可否让我看看?”
洛微的笑容僵了片刻,马上笑道:“我这般模样自然不及那时喜人,我这就将画找来。”
望着洛微起身走进卧房,汪小七盯着桌子上的那杯酒,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快速的与手中那杯交换了。
汪小七印象“是这张吗?”——不多时洛微出来,将一张画纸放在桌子上:画中,洛微面带娇羞的绣着嫁衣。
汪小七开心的笑着,抚着画纸上人儿的脸:“那时的你一颦一笑都是让人心醉,我只不过在佛前偶遇许愿的你,就甘愿赌上这一生。”
“你现在后悔吗?”
汪小七微笑的摇着头:“不管你什么模样,能与你喝上这盅交杯酒,死一百次也无怨不悔。”
两人举杯相挽,汪小七一口饮尽杯中酒,倒着酒盅说:“愿你下辈子能好好的做一个绣娘。”
“愿你下辈子能好好的做一个画师。”洛微说完也一饮而尽。
“愿你还有时间听我讲个故事?”洛微嘴角勾起一丝笑说。
“愿你还有时间给我讲一个故事?”汪小七也那般笑着。
“在一个被称之为阴年阴月阴日的日子里,有一对夫妇生了一对双胞胎。正当这对夫妇大摆宴席的时候,一个比丘尼出现,说这对孩子必定夭折早逝,除非拜她为师。乡里人都说这比丘尼是妖人,该用火烧死,可那对夫妇竟然相信了。将这对双胞胎让比丘尼带走。其实这比丘尼也不是恶人,至少对这两姐妹来说不是,她将这两姐妹带到山里,抚养着他们长大,在六岁时,她教姐姐绣寿衣,教妹妹绣嫁衣。妹妹学得很快,不到十岁,走针绣花已堪比一流的绣娘。姐姐学得很慢,寿衣那么简单的东西,她竟然一直学不会,其实她是在想,若是学不会绣寿衣,师父肯定会让她也去学绣嫁衣,可是她错了,师父将技艺精湛的妹妹送回了父母身边,还为他们开起了绣庄。之后师父也不教姐姐绣寿衣了,开始教她文身雕青,这个姐姐倒是学得很快,她其实特别喜欢听那些被刺之人的呻吟惨叫。”
汪小七听得很认真:“你是姐姐?”
她点了点头:“魔教你听说过没有?”见汪小七摇头,她又说,“也是,一般江湖中人也难得接触魔教中人,只是你运气不好,爱上我家妹妹,像我们这阴年阴月阴日出身的人,生来便将为魔教之奴,不会有婚嫁的。所以洛微叫您来迎亲,必带上鸳鸯棺,想不到你还真是个至情至义的人,只是我很奇怪,你怎么还没一点反应。”
汪小七伸手过去,摸着她鼻子下面,将指尖的血给她看。
她一脸惊骇:“……怎么会?”
“先趁你不注意,我把酒给调换了,”汪小七竟有些歉意,“有解药吗?”
她惨笑着摇头。
汪小七问:“可否告知我,洛微在哪?”
“不要去找她,凭你的武功,想跟她死在一起太难了……她比我慢一个时辰出生,正好是阴辰,这种人对魔教来说,是巨大的财富,你没办法见到她的。就算你见到也未必是她本人……”
“事在人为!”汪小七起身就走。
“你难道就连我的名字都没兴趣问一问吗?”
汪小七头也不回走的出了绣阁。
她望着寿衣上的各种图案,突然狂笑起身旋转起来,这一刻,她只觉得天与地在围着她转……
雪还在下着。
高个黑袍人与白衣矮子代替马拉着马车,腿长的黑袍人迈一步,腿短的白衣矮子就要跑着五六步,于是黑袍人走得快的时,白衣矮子干脆跳到黑袍人背上。
汪小七在棺材里打着呼噜睡着大觉,他这样睡了一天一夜了。上次被白衣矮子打得一身的伤口在老和尚上了药后都结了疤。可是流了那么多血也只能睡些觉才能慢慢补回来。
是非小和尚与慧愚老和尚一前一后地盘坐在棺材盖上,下着五步棋。
“师父,那女子为什么说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对魔教来说是极大的财富。”
“魔教教主是至阴之人,”老和尚举着棋子道,“按移魂术的逻辑来说,魔族教主是不死之人。”
“都说移魂术与嗜血童子是魔教立教的两大根本。好想看看它们到底有什么特别。”
“可能,你很快就能看到了。”老和尚放下了棋子。
白衣矮子回头望了望这一老一少和尚,一跃趴在黑袍人背上,轻声问:“可知这两个和尚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黑袍人也回头望了望,“看他们的行径也不像伏魔人?”
“也不知道他们去幽冥谷到底是什么目的?”
“什么目的都有可能。我们将他们带过去,谷主必有能力让他们有去无回。”
风雪里行了三日,终于到了目的地,谷口巨石写着“幽冥谷”三个大字。
白衣矮子对守在谷口的人说了来意,那些人似乎早就知道此事,竟还以理相待,将汪小七与是非、慧愚三人领进去了幽冥堂。
大堂里,四周挂着无数绣球、绸缎。这布置倒不像什么魔教山庄,更像是绣庄、布庄。
往上走的阶梯上左右摆着绣架,一众绣娘在绣着百鸟图。她们都绣得像模像样。
大堂正前方,一身华衣的幽冥谷主洛微也在绣着百鸟图,她玉指纤纤慢慢的绣着,只是她将百鸟绣成了一群山鸡。
守谷人带着三人进来:“谷主,您等的人到了。”
幽冥谷主洛微头也不抬挥挥手,正对着自己的绣品沾沾自喜的欣赏着。
汪小七看到洛微那一刻,顿时热泪盈眶:“洛微小姐!”
幽冥谷主这才站起来望着汪小七,淡淡的说:“皮囊倒是不错!”——她嘴里竟然是六七十岁老妇人的语气。
汪小七听到她那苍老的声音,向前的脚步马上停了下来。
“听说你带着鸳鸯棺来找我,想让我嫁与你……” 幽冥谷主苍老得有些撕哑的声音说着,“此时此刻你要是没有改变主意,我还真不介意。”
“你……不是洛微小姐。”
“洛微只是一个名字。”她淡淡一笑,“下面的每个绣娘都可以叫洛微!”
“你不是她,你绝对不是她。”汪小七拿起铁笔指着她道,“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怎么能跟你这凡夫俗子讲得清呢,如果你一定要把我说成她也行,” 幽冥谷主叹了口气,“她有她的活法,有她生来就有的使命。”
“她在哪?”汪小七大声质问。
“看你这般愤怒,想要吃了我似的。” 幽冥谷主微笑道,“其实你真要杀我,我也不介意,不过她们会介意。”说完手一挥,一道红绸抛出。
刹那间,那些绣娘也纷纷抛出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丝绸,顿时,大堂升起五颜六色长虹,漂亮极了。
“小心针!”——汪小七听到慧愚老和尚的提醒,马上看到四处无数绣花针带着线飞刺过来,他铁笔挥动,将飞针打落。
那些阶梯上的绣娘纷纷腾空而起,手中的针带着绣线直刺汪小七。
汪小七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战。
“师父,她就是移魂人?”
“她可不是一般的移魂人。”
“那师父会移魂吗?”
“我不会,墨白会!”
“师父您怎么什么都不会,墨白师太就好像什么都会!”
看着小和尚嘟着嘴的模样,老和尚哈哈大笑。
幽冥谷主看到在聊天的一老一小两个和尚,淡淡的问:“你们不是他的帮手,那又为何来这里?”
老和尚温和的说:“老衲是来借东西的。”
“借什么?”
“幽冥令!”
“哈哈哈!”幽冥谷主仰天长笑,“幽冥令在哪,幽冥谷就在哪,你说我会借吗!?”
“我不急,等你们办妥眼前的事再说。”
“好,那就一件一件的来。”
一根带线的针刺在了汪小七的身上,他身一扭,将线拉断。
很快,又有一根针刺在汪小七的肩上,他铁笔一挥,将线拉断。
……
一根又一根的针刺正汪小七,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汪小七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口针,那些断了的线头,倒像让他另披了一件五颜六色的蓑衣。他也在这个时间内,将给他“穿”这件蓑衣的七八个绣娘全部打趴下了。
汪小七铁笔指着幽冥谷主:“快告诉我,她在哪?”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幽冥谷主微微笑着。
“她在哪?”汪小七一跃而起,铁笔直指洛微扑了过去。
幽冥谷主面不改色,含笑的望着汪小七,就在铁笔将要触到幽冥谷主时,一道快如闪电的人影飞来,将汪小七一脚踢飞。
那人立在幽冥谷主面前,原来只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但两个眼睛血红。
“嗜血童子!”是非小和尚兴奋的叫道,搓了搓手,一跃飞身站在那血眼童子眼前,与血眼童子相互打量着。
小和尚说:“我们打一架好不好?”
血眼童子竟然咧着嘴笑了起来,用力的点着头,“哇”的一声,拉开了架式。
小和尚合掌起势,很快两人打在了一起。他们的速度之快,绝非常人所见。慢慢的,旁人只看到一个突高突低突大突小的光球。这光球里不时传出小和尚的声音。
“师父,这家伙好厉害呀……”
“师父,好过瘾呀……”
“再快一点,兄弟……”
慧愚老和尚微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方才血眼童子那一脚让汪小七受伤不轻,他起身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洛微。而洛微还在绣着她自以为好的百鸟图。
汪小七铁笔举在幽冥谷主的头上,口吐着鲜血道:“她在哪?”
“尽在眼前,远在天边。” 幽冥谷主抬起头来微笑道,“杀了我,你舍得吗?”
汪小七口在流血,眼在流泪:“她在哪,求你告诉我,她在哪?”
“她的身子就在你眼前,不是吗?” 幽冥谷主依然笑着,“你说你若死了,跟你进那大红棺材的是她的身子还是她的魂……趁现在你快杀了我,至少等下你死了,她的身子还是能跟你躺在一起。”她说话间,那些针如游蛇一样爬上了汪小七的身上,刺入了他身上各个穴位。
汪小七无力的跪了下来,嘴里喃喃的说:“她在哪?我好想跟她说说话。”
幽冥谷主摸着他的脸,却邪魅的笑着:“爱情便是人间最苦的东西,像你本来是一方知名的画师,如今却落得这般模样。可悲、可笑,可怜!”
“呯!”的一声,一人影从光球里飞了出来。
幽冥谷主回头一看是嗜血童子,只是此时他的眼睛不再是血红色,而是无珠白眼。忙一把将汪小七抓起丢了过去。
嗜血童子马上扑在汪小七身上,张着嘴要咬过去。
“洛微小姐,你在哪?”汪小七此时已周身无力,就连这句话说得也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嗜血童子停了下来,他将汪小七的脸扶正,左看右看,那眼中的黑色眼球竟慢慢显现出来,一行泪竟然从他的眼里划落,正好滴在了汪小七的眼中。
“小……小七公子!”——孩童嘴里说出来的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洛微小姐……”汪小七眼睛满时泪水,此时他眼里看到不是孩童,而是那个娇羞温柔的洛微,他拿出一张红方巾,“你在这就好,等下我们就一起回去……”
“好,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孩童抚着汪小七的脸,温柔的说。
“不可能!”幽冥谷主吼道,“我将你寄在嗜血童子身上已经十年了,不过是想留你一丝残魂忠心护体,你怎么可能还能思想,竟然还反噬我的嗜血童子,那我留你何用……”说完拿出一似棍非棍,似剑非剑的黑色器物。挥手一指,那些四周的针针线线竟然像游蛇活物。缠在孩童身上,并且是越缠越紧。
孩童白如莲藕的手脚渐渐溢出血来。
“南-无-阿-弥-陀-佛……”——在慧愚老和尚一声长长的唱诺之中,那些线与丝绸纷纷寸寸断裂。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幽冥谷主怒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干什么。”老和尚合掌道,“请将你手中的物件借与老衲。”
“拿命来借。”幽冥谷主说罢,挥着幽冥令过来。
小和尚跳过来合掌挡在老和尚前面:“希望你比小家伙厉害点。”
幽冥谷主与小和尚打成了一块,也很快形成了一个光球,只是四处的线与丝绸不断飞向光球里。在这光球里,不时传来小和尚的叫好声音。
近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小和尚跳出了光球,摇头说着:“一般般,很一般般。”
光影散去,只见那幽冥谷主除了头部之外,身子被各色的线与丝绸缠成了木乃伊,嘴里却大叫着:“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敢动我就是与整个魔教为敌,就算你们有天大的本事,也有人来收拾你们。”
孩童放下奄奄一息的汪小七,捡起幽冥令立在幽冥谷主跟前。
“你要干什么?”幽冥谷主惊恐失色,“你敢……你可知我在魔教一百八十三年,关系有多深。”
“这跟我这个求死的人有什么关系,”孩童面无表情,“我只求在死之前要回我的身体。”
“你以为让魂重回身体是件容易的事吗?”幽冥谷主说,“放了我,我嘀血发誓将身体还与你。”
孩童回头望了望不再动弹的汪小七,微微笑道:“小七公子是带着鸳鸯棺来的,我怎能让他独自而去。”说完用幽冥令在幽冥谷主眉间上划了个“十”字。
幽冥谷主绝望的叫着:“不要,不要,求你不要……”
孩童不理会她,幽冥令指着那处,嘴里念着生涩难懂的咒语。而幽冥谷主绝望的叫声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没了声音。
孩童将幽冥令交给老和尚,道:“望大菩萨能将我们三葬于一处。最好是葬在绣庄的后山里。”
“你在,洛微小姐便不会死。”
孩童笑道:“所以我这就去死,晚了就不能陪小七公子走黄泉道了。”
“小七也并未死!”
“百针封穴,活不过七日的,就算是幽冥谷主也没有办法救活。”
“幽冥谷主无力解救,世间自有人能解救。”老和尚慈祥的说,“七日也够了,你们去临湘山陶公庙找墨白师太,她不光能取出小七公子的封穴百针,也能让您魂归本体。”
“世上真有这等能人?”
“墨白师太就是什么都会,”是非小和尚叹气道,“可不像我师父,除了念经讲道理,就什么都不会。”
慧愚老和尚哈哈笑道:“其实为师的经也念的一般,道理也讲得不好。”
慧愚与是非-印象雪已经停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那路中的大红棺材显得格外的显眼。
大红棺材里,洛微穿着那年绣的嫁衣,与汪小七并排躺着。
孩童对慧愚老和尚和是非小和尚作揖行礼后,跳上马车,少女般的声音道了一声“起程。”
高个黑袍人与白衣矮子在拉着马车,高个黑袍人迈上一步,白衣矮子要跑上五六步,于是黑袍人走得急时,白衣矮子干脆跳在黑袍人背上。
望着大红棺材的渐行渐远,小和尚问:“师父,我有个问题。就是嗜血童子将魂还给洛微小姐之后,他还会嗜血吗,如是他不嗜血了,会活多久?”
“这明明是两个问题,”老和尚慈祥的说,“当然,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我都不知道。”
“哎,我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师父,还是下次再问墨白师太好了。”
慧愚老和尚将幽冥令用黑绸巾包好:“幽冥令有了,接下来我们该找三生印了。”
“我才不关心什么三生印,我只关心魔童子。”是非小和尚嘟着嘴望向远方说,“我想吃肉肉。”
一年之后,千里之外的某个南方小镇来了一户三口,男的是个画师,尤其是人像画得极其逼真。女的是绣娘,什么都绣就是不绣嫁衣,这对年轻的夫妇长得清秀俊美,只是他们那六七岁的娃娃虽长得白白胖胖,却是个傻子,逢人就咧着嘴笑,嘴里还含糊不清的说着:“馍……馍……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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