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不长,也不难讲,相识一场,脸红相遇,红眼相离,或是爱而不得”——雾峰山下浪荡汉
玄静第一眼看到佩佩的时候,佩佩正闲闲地倚在门框上嗑着瓜子。一嗑两瓣的瓜子壳在她跟前落了一地。许多年过去,玄静仍清晰地记得她那天梳着根水油油的大辫子,穿了件月蓝的衫子。
做完道场,师父从管家手里接过赏钱,便带着弟子们准备回去。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出城,否则没法回到离城二十里的道观。玄静一边收拾法器,一边打量着这座奢华侈丽的院邸。尘世间的热闹繁华,对久居山中的小道士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走出门的刹那,玄静流连的目光撞上了佩佩,佩佩的脸一红,开出两朵红霞,羞羞地低下头,轻轻用手拂弄着衣摆。
玄静以为一切就这样。回到山中,他又沉浸到日复一日的功课中。他几乎忘记了曾下山为那户人家做过一场法事,忘记了那个倚在门框上嗑瓜子的小姑娘。有时在安静的夜里,他会莫名其妙地醒过来,眼前总晃动着一片月蓝。
师父对这个聪慧俊秀的小徒弟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秉承自己的衣钵,让道观的香火更旺,让道义纵远流长。因此,他无法容忍玄静的一丝马虎和懈怠。大殿里有一盏硕大的长明灯,高高地悬在梁上。自从道观建成后这盏灯就从未灭过。早晚添加两次香油的任务交给了玄静,这使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早起、晚睡半个时辰。在师父的严格管教下,玄静的道行日胜一日,渐渐超过了所有的同门师兄弟。
那年的三月,桃花开满山坡。道观掩映在一片粉红里。一天清早,玄静踩着青石台阶去山腰的泉井中汲水。经过山路拐角时,他看到了梦中那片熟悉的月蓝。他挑着空桶避到一旁,分明感到了女人温柔的目光在自己清秀微窘的脸庞、眉角上逗留。丫鬟簇拥着的佩佩从他身旁走过,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那一年,城里时兴用栀子花掺配的头油。) 。
玄静回到观里,听到大殿里一片喧哗。梁上那盏长明灯奇怪地灭了。有弟子正爬上大梁去点灯,师父脸色苍白地坐在蒲团上。透过缭绕的檀香,佩佩正远远地望着他。玄静忽然一阵心慌。
春天过去后迎来夏天。后来,是师父出去云游的那天夜里。玄静拉着佩佩的手钻进了山坡那片桃树林。月儿在天边微微吐着新芽,远远近近的山蛙唱着一支琳琳琅琅的歌。山中的夜是如此美,玄静听到了花开的声音。两个小小的人儿变成了前世两只快乐的蝴蝶。那夜,年少的玄静和佩佩就没有回去。
这样的事情有了几次,纸就再也包不住火。城里人跑到道观来兴师问罪,要把造孽的道士投到县衙的大牢。百年道观的声名眼看就要毁于一旦。玄静遵照师父的命令,矢口否认自己认识一个叫佩佩的姑娘。在官府的干涉下,汹涌的人群散去。
当晚,师父羽化而去。他是爬上大梁给长明灯添油的时候,不慎从梁上失足跌下的。看着身旁跪着的一大群弟子,他挣扎着指了指顶上的那盏灯,对玄静嚅嗫道——天长地久。弟子们不知道师父临终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它显然出处于《道德经·七章》中“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能自生,故能长生。”然而,玄静却懂了,他参透了师父的玄机。
佩佩嫁给了邻村的老张。她一直都记得玄静说过,要还俗娶她回家。她清楚地记得玄静说这句话时的样子,甚至连同语气和发音。村里人都奇怪她的沉默,任何话题对她来说都像石头扔进了深谷一样寂然无声。
有一天,佩佩笑了,“哇哇”的啼哭中,肚里清秀的男娃应声落地。村里人喜欢佩佩的快乐,这种快乐容易传染——也许成为母亲让佩佩忘记了过去。
公元1950年秋。身为道长的玄静被革命政权勒令还俗,并接受劳动改造。曾是国民党名誉委员的玄静开始了他长达10年的炼狱生涯。当革命政权恢复他的自由时,他已白发苍苍。
他去过一次佩佩的村庄。老张和儿子在坪里晒谷子,金黄的谷粒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佩佩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纳鞋底,不时地用针在头发上擦一下。他远远地望着阳光里的佩佩,想着她年轻时的模样。忽然,玄静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看到了佩佩眉梢的那颗小痣,这么多年了,那颗痣仍是那样逗人爱怜。佩佩猛地抬起头,玄静很希望她看到自己,可佩佩只和老张搭了句话,就又低下了头。
待了一会儿,玄静就走了。佩佩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来过,他有些伤心又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一路上,阳光出奇地灿烂。
玄静走过了很多田野,很多村庄。 他不知道那座道观已不复存在,人民政府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公园,就连“道观”这两个字也再没人提起,已成为地方史志上一个过时的地理名词。
人世间,最难过的瞬间不是爱而不得,而是你明白,你和这个人真的没有以后了,她给过你的,没给过你的,都会给下一个人,而你,连眼红的资格都没有。错过了重要的不是错过了,而是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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