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湛蓝

遗书湛蓝

  我不清楚一个人要绝望到什么地步，宁愿放弃生命，也不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肯定要经历很大的苦难，然后被无情的打倒，再打倒，鼻青脸肿。

  所以我一向对自杀的人抱有同情之心，这种同情是发自内心的，就像是找到了和自己心意相当的人，相同境遇的人，他们敢死，我却不敢，只能狼狈的活着，世界上所有形容悲惨或者一事无成的词语，我仿佛都可以对号入座。

  但我还不太愿意去死掉之类的，这个世界仍然有足够让我留念的事物，不管是隔壁没有子女照顾的阿婆，还是每天都要锁上的铁门，而且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这个世界的天空。

  我叫奴一，就姓氏来看是万里挑一，就我这个人来看，是万千工薪阶层的一员。整日奔走于公司与出租房之间，两点一线，从一开始饶有兴致变得麻木不仁也不过几年而已。不过，其实我一直计划着一次远行，没有确定的目的地，而是要找一个天空。只不过这样的计划总被无限期的工作和加班延迟着，斗志就算是钢铁一样，也被磨的圆滑。

  这个世界最令我难以忘怀的和我要去远行计划都相同的一个，是阻止了我的自杀和让我在枯燥的工作中坚持下去的东西，只有一个。

  是我和父亲某天在公园散步的时候，偶然一瞥到的天空，或者准确来说是天空的颜色，湛蓝的天空，让我这辈子都不能忘怀的，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第二次的，湛蓝。

  活下去是为了再次见到那个湛蓝，努力工作是为了去别的地方追到那个湛蓝。

  因为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那天湛蓝的天空已经移到了别处，去给别人欣赏，而我停在原地，要去追赶它的步伐，就要足够快，比声音还快，比风还快，比云还快。也许追寻很久很久，湛蓝被我遇上，那的确是一件值得开心很久的事，尽管它还会继续移动，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对生活已经没有一点期待的我，那份湛蓝是唯一的慰籍，也让我不像自杀的人一样。

  我现在是在回去的路上，今天果不其然又让我加班，眼睛盯着屏幕已经开始模糊的时候，我从页面加载的黑屏里，看到了一张憔悴的脸，还有双眼中的血丝。

  我在不断的透支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这点我比谁都要清楚，但我所在的不是想明白就能解决的简单的世界，所以等我能下班的时候，公司已经没有人了，末班车也没有了，我只能用脚去走回家。

  回家的路我记得滚瓜烂熟，就像是小时候玩魂斗罗闯关一样，要经过一条街区，然后上天桥横跨城市车水马龙的马路，走过一条链接江南和江北的跨江大桥，最后转过几个不知名的小道，回到家。

  而我现在才刚刚在跨江大桥上，距离成功回家还有最后一关。

  桥上的我不知道是江风还是海风的风吹得我摇摇欲坠，不过还是很舒服，若不是在乎别人会把我当成一个疯子，我还想张开双臂，像泰坦尼克号的露丝一样体验一下风吹过脸庞和发根的感觉。

  虽然不能做那样夸张的动作，但我环顾四周，人不是很多，闭着眼睛行走，就像是在云端一样，风给你触感，余下的就全是想象。下班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时间，我大步跨着，想象着头顶上不是桥灯，是湛蓝的天。

  直到我似乎碰到一个东西，随后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意识到因为自己闭着眼睛沉浸在幻想里，撞到了路人。

  “对不起。”我把她扶起来，被我不小心撞倒的是一个女人，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模糊的可以分辨她是一个短发姑娘，穿着普通的休闲服和短裤，也许是正在夜跑的人。

  女人没有回应我，不管是我伸出去的手还是我的那句对不起，她拍了拍衣服，什么也没说，绕过我。

  真是个豁达的人。我想，不被骂一顿就是好事了，今天也不算那么糟糕。

  我刚要走的时候，发现地上掉了一张用透明的塑料袋包住的纸，是刚才那个女人掉的，我捡起来回头看的时候，她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了。如果我现在追上去还给她，肯定会把回家的时间推迟半个小时以上。

  的确还是有些不想。我犹豫了一下，选择把它拿起来，放进口袋里，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发誓如果不是为了早点回家睡觉，我绝对会追上去还给她，况且只是一张纸，应该没那么重要吧？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这张纸。 

  家里的空气都要比公司清新，这是自由的气息，我冲了个澡，把劳累一天的身体清洗一遍，等到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忙完以后，已经午夜了。

  我穿着睡衣打了个哈欠，刚准备美美的睡上一觉时，突然想到那张被包裹着的纸，好奇的从衣架上把西装拿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了它。

  一张普通的a4纸，背面写了很多字。

  也许是什么重要的笔记，我随意的瞟了一眼，发现了两个字。心里顿时就砰砰的跳了起来，整个陷入一种紧张的氛围。

  遗书。

  那个短发女人不是夜跑，她是要自杀。遗书的内容没有写原因，也没有透漏出她自己的信息，大意就是，如果自己的尸体被发现，随便怎么样处理都好，请不要惊动自己的父母。

  有在乎的人还要选择死亡，我真搞不懂。也许是悲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现在的问题是，那个短发女人是不是已经从桥上跳了下去？

  那么高的高度，就算下面是水，也会如同水泥板一样啊。

  我其实很想继续想下去，波澜不惊的生活有这么一段插曲，就像是在一张素描画上添了很多颜料。

  但困意袭来，明天仍然要上班，这是把我拉回现实的最有力的铁镣，几乎是一躺在软软的床上时，我就被睡意淹没，甚至连灯都没有关。

  第二天早早起来，和以往的所有一天一模一样，除了我把那份遗书带在了包包里，这种随身怀揣着遗书的行为让我有种随时死掉了也会被别人当成是自杀的错觉，即使它并不属于我，它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我还是比较期待在桥上看见那个短发女人，出于各种目的，最直接的就是把遗书还给她，开导什么的就算了，我一向不擅长这个，笨嘴笨舌的我也许会把事情变得越来越糟。

  今天没有加班，得益于此，我可以不用走回去，但是在上车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如果坐车的话，也许就碰不到那个女人了。

  司机问我要不要上来，我其实已经一只脚踏了上去，他开车也不是，不开车也不是，看我的眼神已经很不友善了，也许他很烦连上公交车都要犹豫很久的这样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我不敢盯着司机的眼睛，只好露出一个不怎么开心的笑，一边说着抱歉，一边退了下去。

  看着车远去，我长呼了一口气，放弃了快速回家的选择，现在我要走回去了。

  也许心底还有别的想法，比如说遇到那个女人。

  但什么也没有，提前下班导致过桥的人很多，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和我擦肩而过的一个个人，哪怕是一个像她的人的轮廓都没有，走到这里的时候，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坐车。

  偌大的城市要找一个人只看到过一面的人着实困难，更何况是一个随身带着遗书的人，也许世界没有那么美好，但作为一个陌生人，我仍然想去帮助一个要自杀的人活着，这其中的动机和原因很多，我不能否认她很漂亮这一点。

  这之后几天我都选择走路回家，期待着能“碰巧”遇上，谈话不需要多久，至少能够有一个话题，就比如：“嗨，你好啊，上次你的遗书掉了，我帮你保存了起来。”

  听起来很奇怪，也许应该加上一句我自认为很幽默的话：“呃，请问你现在是人是鬼？”

  但我想的一切都没办法实现，因为我一直没有碰到她，但是托了她的福，我现在养成了随身携带遗书的习惯。

  但始终没有见到过，她就好像是那天恰好出现在那里。只是那一天出现，随后在这个城市里就永远不走那条路了，或者她已经成功的重新写一份遗书，如此自杀。

  我的猜测越来越诡异，甚至以为自己会如小说里写的那样，因为这份遗书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然后离开这该死的公司和平凡的生活，满世界跑，满世界执行任务。

  这终归是我自己想要的样子，但是不可能的样子，就像我小时候沉迷于奥特曼，总是幻想着某天放学或者某天走夜路，遇到一个从天而降的变身器，然后一只怪兽突然出现，从此，我不必受到约束，去他的学校和成绩，与我无关，我是世界不可或缺的存在。

  也许每个人都如此过，生活实在太清淡了，借用水浒传里鲁智深经常爱说的一句话“都淡出鸟味儿了。”少年热血类的书籍大卖，那些富有人生哲理的生活故事就变得无人问津，因为生活就那样，自己已经体验过了，谁要在看你鞭尸一回啊？

  就好比如我现在，唯一能够引起我情绪变化的，只有老板的一句话：“小符啊，今晚加班，辛苦了。”

  每个星期总有那么几天，这我知道，但听到的时候还是难以平静，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西装里面的遗书因为我的伸展压住我的胸口，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今晚加班以后去别的地方逛逛，我不想再走那条路了，我已经要吐了。

  也许放松一下心情的最好办法，就是换一个环境，工作环境我换不了，回家的风景至少还能由我掌控。

  我已经趁着加班的时候看好了地图，就像曾经为了一个游戏研究了很久的攻略一样，我找到了一条最合适的路线。

  经过一个街道，剩下的路就一直往前，是一天商业街，繁华无比，最后一程的时候，是一个花园，没有围栏的那种开放式，然后叫一辆出租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回家，车费我都算好了，一百块。

  没错，我选择了家的对面，这个城市离家最远的地方。

  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我的生活被一份遗书搅的天翻地覆，没有一点夸张在里面，这张纸，一个宣告一条生命结束的东西，让我做了很多以往不敢想的事情。

  花园人不多，这个点了，该离开的都离开了，谁也不会待在花园里。

  花园的水池晚上没有了喷泉，亮丽不再，死气沉沉的，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来这儿干嘛，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控制我一样。

  回去吧，躺上床美美的伸个懒腰，哪怕明天还要日复一日的活着，也总比未知要好。

  念头想出来就如同有魔法的豌豆一样，迅速生长，我已经转了身子。

  马上，我就被撞倒在地，我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只手已经伸到我的前面，紧接着声音传来：“抱歉，抱歉，你没事吧？”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似乎正在赶路，没有看到猛然回头的我，这一下把我摔的不轻，但我急着回去，不语一言的起身，等她回头看的时候，我已经上了一辆车了。

  一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大老远的跑到城市的另一边，得到的是一个摔跤和一百块车费，怎么看都得不偿失。

  根本没有抱怨的机会，我迅速的进入梦乡。

  是湛蓝的天空，我近几天一直梦到它。也许是转运的前兆，

  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被惊叹声吸引。人们纷纷抬头看着天空，就好像来了ufo一样，我习惯性的摸了摸胸口，突然发现原本那里因该有硬硬的遗书的，没有了。

  什么都没了。

  遗书从我的生活里消失，而且我确定丢在了昨天的那个公园里，被那个年轻的女人捡到了也说不定，或许自己也会被当成一个自杀的人。

  就和自己捡到遗书时一样。

  关键不是谁，不是人，是那封不知道是谁的遗书。

  心情大好，我是这么觉得的，至少能够回到浑浑噩噩的状态，那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果然还是不适合我，我喜欢一层不变，是如此热爱，胆小慎微。

  抬头看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发出惊呼了，那是湛蓝的天空，许久未见的，也是我一直要寻找的，看到它代表了很多东西，比如我的唯一的愿望完成了，可以更安心待在三点一线的公司，比如说我燃起来的去远行的火苗熄灭了。

  所以到头来我也分不清湛蓝是好是坏，是不是它也变了，变得廉价无比，足够赚取我所剩不多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