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濯洗后的群山苍翠欲滴,一垅垅的茶树只盘到云霄之上,新吐的茶芽娇俏迷人,村妇们的手指翻飞,将鲜嫩的茶芽小心地装在背后的竹楼里,男人们则在门前支了大锅,将晾晒好的新茶细细翻炒,整个村子里便顿时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而这个时节,却也是茶花开得最旺的时候,浅红,粉白,将整个道路涂得异常艳丽。而这正是我所贪恋的地方,走在回家的路上,望着这些旺盛的花朵,所有关于战争和饥饿的恐惧都会忘记。只是茶花明明和茶无关,为什么却叫做茶花呢?就像我的名字,清茗——和清明无关,却常常引来旁人奇怪的疑问:你是清明出生的吗?问过祖父,祖父说茗代表着茶,希望我将来可以做一个优雅温婉的女子。
家家户户炒制的新茶,都会称好重量做好标记,而后交给一个叫做长卿的年轻人,再带去卖给日本的茶商,虽然去日租界有着几分危险,价格却总是要相对高一些的,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年代,能够多一线生机总是好的!
长卿是几年前从外地搬到这里来的,大概读过几年书,说话做事总是显得温文尔雅,办事也因此让人多了一份放心,而且他似乎很少跟人生气,特别是脸上带着的笑意,让村里的女人们为之着迷,这正是长卿能够很快取得大家信任的一个重要原因!几年前的那场战争,打得异常惨烈,村里的很多男人都被拉了去,在日本的猛烈炮火下,城最终还是没有守住,而村里的那些男人们却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里剩下的便只有孤儿寡母!而我的父亲与母亲就是在这场战争中没了音讯。
闲暇的时候,祖父喜欢去山里打猎,而我则将祖父买来的米,细细的挑选,将里边的沙子和石头挑出来,而后再一粒粒的将好米和碎米分开,用山下的泉水淘好米,再用采来的新鲜粽叶包好,祖父的那一份照例是要多放些好米,里边再放入从山上摘来的浆果,糖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不敢奢望的事情。蒸好的粽子用陶罐封了,浸在门前的河水里,趴在窗前等祖父回来。
祖父总是在夕阳渐沉的时候从山道上走来,漫天的霞光将祖父映衬得慈祥而又可爱。打来的野味被我用盐巴阉了,一半挂在檐下风干,一般给祖父做下酒菜。祖父说吃着我做的清凉酸甜的糯米,是他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刻。
最近的一段日子,祖父突然喝起茶来。而这之前,祖父是舍不得喝茶的,因为茶叶是我们生活的主要来源!浓浓的茶水喝起来苦涩而又难咽,祖父说:浓茶可以提神。原来不经意间,祖父已经老了,而我也已经成了十八岁的大女孩。
傍晚的时刻,祖父坐在我的身边,慈祥的望着我良久,拍着我的肩膀说:清茗,你已经成了大姑娘了,将来要做一个贤惠持家的好女人。祖父就在这一晚安详的睡去。
夜晚,当星辰漫天,望着对面的远山,我总能感觉到祖父依然我的身边。而祖父的坟就在对面山上的那一丛茶树之间!
一个月后,长卿来找到我的门前:“跟我走!”收拾好包袱之后,我便跟了这个男子来到他的小屋。其实,对于长卿我并不陌生,我们的狗曾在山里打过架,而长卿也是唯一能和祖父彻夜长谈的人,虽然他们谈论的那些《论语》、康有为、持久战什么的,我听的并不懂!原来祖父早在几年前就给我订下了这门亲!
日子安稳的继续下去,心中也从此多了一份牵挂,每次从茶山回来,必定是一路小跑回去,只是不肯让站在门前守望我的丈夫久等。
北方的战况越来越糟,听人说国民政府已经打算撤守重庆!茶叶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刁钻的日本商人给的价钱越来越低。村里的人们都开始想尽办法节省每一粒粮食。我将长卿换来的米放在大坛子里,每天从山上挖来的野菜和竹笋,也已经被晒干,还有长卿打来的那些猎物,也已经被我做成了腌肉。煮粥的时候放一点野菜就可以省下不少米,腊肉也可以时不时的调剂一下,这样算下来,还可以撑下去不少日子。其实,只要晚上醒来的时候,看到长卿还在枕畔,我的心就是安的,因为长卿和我说过:“放心,我们总会好起来的!”
白天采茶,晚上便陪着长卿读书,看他认真的写着毛笔字,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一起平静地期待着属于我们的小生命的到来。
一日夜晚,长卿终于回来,从袋子里拿出许多食物和包装华贵的补品。虽然我并不认识多少字,但那明显区别于中文的日本字还是不难辨识!心里抑制不住的恐惧:“长卿,你又去找他们了,要是被村子里的人知道了……”长卿打断我的话:“茗儿,你现在有身孕,整天吃菜粥营养怎么够!”我不再说什么,只希望这个秘密永远也不要被人知道。长卿原本是被一对日本夫妇收养的义子,后来知道自己的父母就是被日军所杀之后,便独自隐居到这小村子里来!
日子就这样过着,长卿每隔一段日子便会从日本养父母那里拿回一些补品回来,而我的心却总是悬着。而这件事,终于还是被大家发现了。
茶叶已经不再交给长卿去贩卖,而我们也不得不搬离村子,住到山上那破旧的小木屋里。
撑着高耸的肚子,我将新炒制好的茶叶端进屋去,免得一会人来人往,将这几日的劳作都给打翻!肚子已经有些开始阵痛,心里却充满了喜悦与期待,长卿已经去请村里的接生婆了。
等了许久,终于看到长卿急急忙忙的奔回来,额头已经撞破,鲜血正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我心痛地摸着长卿的伤口:“长卿,你的额头怎么了?”
长卿握紧我的手:“我给他们磕头,可是,可是他们不肯来!”这个一向坚强的男人,此刻溃败般的泪水,让我的心竟是如此的疼痛。
其实,从村人们喊我们汉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再也不可能被他们容纳!
:“长卿,只要你在身边,我就什么就不怕了,你不是说我们会好好的嘛!”我笑着擦去他额头上的血迹!
阵痛来的如此激烈,长卿慌乱而不知所措,我让长卿抱了我到门前的草地上去,心里便渐渐安静了下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这空濛的青山,葱郁的茶芽,和大片大片开得如火如荼的茶花!恍惚中,我又看到祖父笑着从茶山上走来,可是,我知道我不能离开爱我的丈夫,我怎么忍心离开如此深爱的人……
挣扎了几天几夜的清茗,终于沉沉睡去!
绵延的茶山安静得有些迷离,溪水静流,炊烟升腾,在夕阳的余晖下,跪着爱她如命的丈夫。他抱着清茗的身体,直到已成冰冷,还不肯放下来。
这个名叫清茗的女子死于1939年的春末,连同她那还未出世的孩子!
后记:旅居杭州的那几年,在龙井茶的产地——梅家坞,一个有名的茶村里,待过一段时间,绵延的群山,葱绿的茶树,便一直想着,要为它记录下一段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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