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当我从梦中清醒，推开窗，瞧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
我突然想起，成都五月的梅雨时节，在我老家应该正是田里锄第二道草的时候了。进而想到在家中常年劳作的母亲，我的心中没来由的感到一阵亏欠。
我无数次坐在书桌前，提笔，想专为母亲写一篇文章。最后却又因为种种原因，往往写到一半就突然断了思绪，难以为继，而不得不选择放弃。
一次次的积累下来，书房的垃圾桶内，不知不觉间，也就多了很多无疾而终的文字。
人们总是会陷入这样一个困境:对于一个陌生人，基于自己的文笔，你也许会知道该如何去准确的描写他；但对于自己的至亲之人，因为太过熟悉，你反而会踌躇许多，不知该如何去描述，才会呈现出你心底真正认可的最为真实的她。
再者，我的母亲实在是平凡，她只是这个世界上，无数个平凡的母亲中的其中一个。
她出生在陕南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家中七八个子女中排行老二，从小就没上过学，甚至她一生之中出的最远的一趟门，还是前年和父亲一起来成都送我上大学。
可这些日子的心绪不宁，让我明白我必须写点什么了，既为我的母亲，也为我自己的良心安稳。
二
今年，我的母亲五十八岁。
她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已经悄然逝去，即将步入老年。
但生活的艰辛，却并没有让她拥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闲适。正在上大学的我，成了她生命中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她不得不用自己已经年迈、瘦弱的身躯，背负前行。
而去年父亲的意外离世，更是让母亲失去了此生唯一的伴侣，余下的日子，她只能在家中日复一日的忍受孤独。
我曾在一张旧照片上看到过年轻时候的母亲，照片里的她留着短发，穿着一件衬衣，背景是一块儿一人多高的苞米地。
也许这一切现在看起来有些普通，但那时的母亲脸上笑着，她只是简单纯粹的笑着，而没有像现在一样眉间总是带着一缕化不去的忧虑，这让我感动。
小的时候，城里人偶尔会来到我们村，免费给村里人拍照。我想母亲的这张照片一定也是以这种方式留下来的吧，只是时间更加久远。
我感激那些来村里为我们拍照的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到来，才帮助母亲留住了那段岁月。
而那时的母亲，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世间所有的女子，无论胖瘦美丑，年轻时尽皆是美好的。因为她们彼时的生命，充盈着青春带给她们的永恒的张力。
三
母亲一生都没怎么出过远门，但却一直在四处奔波。
从苞米地到猪圈，从山林到河边，母亲的足迹踏遍这个以家为中心的方圆几里。
而这个叫做“家”的地方，也变成了一个爱的囚牢，把母亲困在里面，让她此生都离不开半步。
于是，当初在我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我便对母亲说:
“妈，开学的时候你和我爸一起去成都送我上大学吧，咱们一起去看看我的学校，你也正好和我爸到处转转，你一直没怎么出过远门。”
母亲当时犹豫了。
可能是，担心家里人都走了之后，猪圈里新捉的那头小猪无人照顾；又或者，只是因为从没去过大城市，而带着一点乡下人特有的惶恐；也有可能，仅仅是心疼这一来一回，一个人就要三百多块钱的车票钱。
但是，母亲最后还是决定让我买了三张高铁票。
我想，她应该是听进去了父亲当时对她说的那句话:
“你说咱两都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还没出去逛过一次大城市，我现在身体也不好，还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呢……”
四
在高铁站等车的时候，我决定带着母亲出去转转，顺便买双合适的鞋子，从家里穿的那双旧鞋把我脚磨得生疼。
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街道上，平时在家里十分干练的母亲，此时却显得有些笨拙。
我和母亲走在马路上，她时常会注意不到从身后突然驶来的汽车，需要我提醒她；她也看不懂路口的红绿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停；当她不小心撞到路人之后，也只会用很不流利的普通话连声说着“对不起”。
母亲时不时的指着街边的那些店铺，好奇的问我这都是些干什么的，我跟着她的手指看一眼，简单解释几句。
遇到我自己也不清楚的地方，我就想当然的胡乱说几句，她却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点点头，就像一个正在认真听讲的学生。
当时，我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我以后真的做了老师，我的母亲绝对会是我此生教过的最为乖巧的学生吧。
就在我思绪纷飞的时候，母亲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对我说:“前面有车哩！”
我笑了笑，果然，我还是个孩子。
五
由于我订高铁票的时间有些晚，所以我和爸妈的座位是分开的。
母亲的座位在我前头的另一节车厢，但还好，正对着我的座位，我抬头就可以看见她。
我将她和父亲送到各自的座位上坐好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戴上耳机听歌，渐渐进入了梦乡。
大概是坐到了绵阳站，在轻微的颠簸中我从睡梦中醒来。当我不经意间抬头，望向母亲坐的方向时，却发现她的眼光呆滞，望着车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一时有些担心，于是走过去询问她。她跟我说，只是车坐的有些久了，又找不到人说话，所以就只好睁着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下。
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想到自己孤独、无聊的时候，还可以听听歌、玩会儿手机。
但我的母亲，这位不识字，也不会玩手机的母亲，在孤独无聊的时候，却只能通过发呆来掩藏自己孤独的内心……
六
到成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我们一家出了高铁站，在路人的指点下，决定坐地铁到杨柳河站，据说从那里下车，可以直接步行到我要去的学校。
但是由于我之前也没坐过地铁，不知道怎么买票，所以我买票时就多买了几张。出站的时候，多买的那几张票没就失去了作用，我问了工作人员，他们说也不能留到下一次用。
就在我决定扔掉它们的时候，母亲阻止了我，让我给他们留着带回去，父亲也在一旁附和。
于是这几张地铁票就和那两张高铁票一样，被他们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背包的夹层里，好像什么宝贝似的带了回去。
后来，我回家的时候，从电视机旁边的铁盒子里还翻出了那几张车票，一时间百感交集。
七
在大城市生活的人们，大都行色匆匆，他们不断的出发，返程，习惯了按下快门键，用手机记录沿途发生的一切。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一趟旅程留下的全部记忆，或许就只是手机相册里的那一张图片。
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也一定有人和我母亲一样，她们朴素的过完了自己的这一生，绕啊绕，苍老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之中。
她们也会把一张车票，一个信封，一块糖纸，珍惜的保存下来，当做自己曾经去过某一个地方的证明，也当做，自己某一段人生的全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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