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园。盛芷殿。
沁人的梨花香从帐外丝丝缕缕的飘进来,榻上神色疲懒的小人儿从一场酣梦中悠悠转醒。元霆已经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时辰了。他的父皇从不管他做什么,可能早就忘记他这个儿子了。久而久之,他也就每日浑浑噩噩,不知天明为何物了。
他自小便被留在这偏僻的深宫一角,常年被人淡忘。人都道其父庆嘉帝元煜杀伐果断,短短五年就一统四海五洲,推翻乾熙暴政,一手将白雎国变成四海五洲最强大的国家,可他从没觉得自己的父皇有多么厉害,在他眼里,父皇不过是喜欢在春日里围着一堆宫女追蝴蝶,夜夜笙歌,美人在怀的可怜老头,实在无趣得很。
时间,父皇,外界的一切渐渐的都变得不在重要,每日伴着他入眠的只有汀园外丝丝缕缕的梨花香。梨花香是从盛芷殿外一颗长了很多年的老树上传来的。他好奇的问过嬷嬷那梨树的来历,可那苍老的嬷嬷总是抚着他小小的面庞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没人能够解开他的困惑,他也就不再问了。
直到元嘉二十八年。
那常年飘着梨花香的老树,枝上的梨花一夜之间竟都谢了,细碎的花瓣颤悠悠的铺了满地,风卷残花,满目深黄飘飘散散的落下来,像极了为亡者长燃的烛火。
惊慌的宫女尖声叫嚷着说树上在流血,元霆听了直想发笑,他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他转身想躺回榻上,却看到自幼陪伴自己长大的嬷嬷哭的几乎昏死过去。
夜,大雨倾盆。
宫中流言四起,有人说死去的燕婉公主就埋在那棵梨树下,还有人说燕婉公主惨死,化作厉鬼,要让每个住在盛芷殿里的人都不得安生,只因这宫殿原是害她母亲被赐死的贱妾桓夫人的寝殿。一时间本来就人丁冷落的盛芷殿变成了人人避之的冷宫,就连他那个日日寻欢作乐的父皇都来差人问他,要不要换个住处。
元霆站在那颗光秃秃的梨树下轻笑出声,他的父皇觉得他生来贱命,如今竟因这梨树重新留意起了他?
苍老的嬷嬷坐在炉火边为他讲完了这个故事,浑浊的泪光顺着她的面庞滚落,声音中的苍凉和无奈让这位平和的老妇人看起来是那么的气愤。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元燕婉的故事。
娉婷婀娜的元燕婉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女,母亲云氏是名门望族,随元煜一起征战南北,夫妻情深。元燕婉诞生在父亲与前朝乾熙王朝的一场大战中,火光冲天的那一晚,她英勇的父亲血洗王宫,倾覆天下,登基称帝。她顺理成章的成为白雎国最高贵的嫡公主。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出身蛮夷的桓夫人夺走了她和她的母亲所有的荣耀,并且成功的代替她的母亲登上了后位。后宫争斗,更胜前朝腥风血雨,她恨绝了她的父亲,但她更无法忘记母亲在冷宫郁郁而终时桓夫人得意的神色。
此后,骄纵蛮横的小公主收敛了性子,天天哄的桓夫人笑逐颜开,色厉内荏的桓夫人不疑有他,遂提议将嫡公主收为义女。
大宴之上,仇怨满腹的公主一刀割断了桓夫人的脖子,血溅了她满脸满身,已经疯魔的她只顾得上仰天大笑。庆嘉帝震怒,下令将嫡公主处死,可就在行刑的当晚,这位传奇的公主却不知所踪。有人说这嫡公主就被埋在梨树下,尸身不腐,香魂袅袅,所以常年清香袭人。
十二岁的元霆轻轻拭去嬷嬷的眼泪,心里却对他这位姐姐生出许多好奇,美人香魂,是否真长眠于梨树下,化作厉鬼索命?
不久后,他就在汀园后一处杂草丛生的楼阁上见到了他的姐姐。这是一座极隐蔽的小楼,绿荫遮蔽,荒凉凄清,他从不知这深宫中还有比自己的盛芷殿更破败不堪的地方。
见到他的姐姐,本是个巧合。
那夜过后,他尾随嬷嬷一路出了盛芷殿,见到掩在杂草后的青青坟莹,才知道那天是她的忌日。正当他想过去看看的时候,却被二十米外的一座楼阁吸引了神色。
那有一个眼缚白布却伸出手来想要触摸阳光的女子。容貌已被毁去大半,从尖瘦小巧的脸庞来看,从前应是个美人儿。
他不受控制的朝她走过去。她像受了惊的鸟儿一样慌忙跑远了去,半响才慢慢探出脑袋来轻声询问他是谁?
他有意隐去了自己的姓名,只说是皇宫中一个殿前侍奉的小奴才。她也不报自己的姓名,他再三追问下才说,自己就是那个传言中穷凶极恶,杀了父亲最爱的女人的逆女,元燕婉。
他震惊,又惊喜。美人香魂,原来不曾被这无情的人世变作厉鬼,还苟活于世。从未有过的愤恨在他心里像火焰一样的燃烧起来,他曾经那样骄傲的姐姐呀,现在居然被折磨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双目被挖,满身鞭痕,被饶过一命藏于这暗无天日的阁楼,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他那终日只知道莺歌燕舞,左拥右抱的父皇,当年正像毁了他的姐姐那样毁了他的母亲,生下他却弃如蔽履,凭什么?只凭他是权倾天下的君王,那他便要把他的天下亲手毁掉。
终日闲散的少年皇子开始变的城府颇深,他笼络朝臣,玩弄人心,他逐渐被他的父皇注意到,天性聪慧的他只稍一用心,便胜过他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哥哥。
他还是天天悄悄的去他姐姐的那座小小的楼阁,他与她谈天说地,他看着她欢笑,听她讲她与母亲年少时欢愉的往事,他与她越发的亲近,他甚至觉得,她是他的另一个知心人。他感谢上天把这样聪慧可人的女子还给他,对她的感情愈浓烈,对他那愚蠢的父皇便愈发痛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三载春秋已过。他凭借着自己的天资和勤奋得到他父皇的青睐,即将册他为太子。他的父皇常年不理朝政,朝中大局已稳稳的被他握在手里,只需他振臂一呼,他父皇的天下就会成为他的天下。
可他突然不想这样做了,陈年往事都已经过去,他只想跟她的姐姐携手终老。
他跟他的姐姐早已形似一人。
他年老的嬷嬷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芙蓉帐暖,伲侬软语。他的姐姐伏在他的膝头,长发柔顺的被他勾在指尖,她忽然仰起小脸问他,你觉得我真是那穷凶极恶的逆女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他说,你只是个可怜人。
谁又不是可怜人?
他还是在他晋太子位的那一天亲手杀了他的父皇。大权在握,没人敢说他是弑父谋逆的竖子,他终于可以把他的姐姐从那个小小的阁楼里接出来,让她恢复往日的荣耀,重新做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的嫡公主,甚至他的皇后。
他没想到的是。
他终于看到了他姐姐的脸,那是一张多么美的脸。剪水秋瞳,唇绽樱颗,眉目如星辰。
皇座上端坐着的那个女人,才是他骄傲的姐姐,元燕婉。他难以置信的看向他年老的嬷嬷,老妇人背过身去,不敢看他。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他一人编造的谎言。
似乎从没人告诉他燕婉公主真正的故事,似乎他从不真正了解他倒在血泊中的父皇。
他猝然倒下,仰天大笑。
我愿为你负尽天下,却不想为你负尽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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