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似曾相识
她就这么盲目地朝着一个未知方向奔走着，心中的五味杂陈早已让她丧失了仅有的意识。今日是乔家三小姐建兰与柳家公子柳未明喜结良理的日子。此刻，凰州城鼓乐喧天，万人空巷。毕竟那十里红妆的排场，也只有乔、柳这样的大户人家才做得到。这本是该令人欣喜的大好日子，可那锣鼓乐声却如催命的钟声般一记记回荡在她耳边，让她不得安宁。那些凑热闹的路人都不知道，人群之中，有一个衣装简陋，轻纱遮面的女子，正趁着人多眼杂，行色匆匆的向城外逃离而去。
她是乔家最怕被人揭开的疮疤——乔四小姐，乔墨兰。
不知道带着沉重的喘息疾走了多久，眼看着总算走到了城郊的镜湖边上，乔墨兰才缓缓放下脚步。此时的她声音嘶哑、容颜尽毁，被囚多日——他们怎么会容许这么一个怪物抛头露面的，失了大户人家的体面。想到此处，乔墨兰惨惨一笑，这世上的人情，原本就比初春的冷雨还要凉薄，遇得多了便算不得什么了。旧时的记忆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但她隐约记得自己一出世便很难体会到人间情感。当年若不是云游琴师南宫亦凡一番点化指引，恐怕墨兰连人世间那最简单的萍水之交都不会。墨兰谨慎的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柳堤。柳梢未青，柳枝垂曼，柳树紧紧依偎着镜湖，临着湖面映出粼粼倒影。
她觉得自己有点窝囊，南宫琴师曾叫她过一些皮毛幻术，那柴房本困不住她。但即便她无数次想闯入他们的婚礼，去找柳未明问个明白，她依旧退却了，反倒趁乱逃出了城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这个情感寡薄的怪胎开始对凡人产生了情感——那种感觉十分模糊，想起来却让人觉着刻骨铭心的痛。墨兰又抬头看了一眼光秃秃的垂柳，毫不顾及初春的雨丝沾湿了她素白的衣襟。这个地方，像极了他们初遇的场景，唯独缺了玄青的柳叶和漫天的飞絮已来作点缀。柳未明，终究还是负了她，听从柳家的安排做了三姐乔建兰的乘龙快婿。
昔日的话语回响在墨兰脑海，搅乱了她好不容易清醒下来的神识。他笑起来，是那么的好看，她怎么会不记得他们初遇的光景呢……
“你切莫小瞧了这柳絮，这柳絮一生虽短暂易逝，却让人牵绊。此番光景，时常出现在我梦中，或许真的有什么缘由让我却足以为此铭记一生……”
……
“墨兰却是个不错的名字，墨水兰花，能画出那样的潇洒意境，古来又有几人？所谓近墨者黑，那不过是俗人无聊的话语，姑娘又何必放在心上……”
……
“在下柳未明，只求墨兰姑娘日后泛舟镜湖时候，记住今日这烟柳未明一幕便可……”
……
然而真正令人心寒的却是那个人的决绝……
“墨兰你可知，你我都是被命运玩弄的凡人，生死半点由不得自己。这叫活着的人感觉无比悲哀，或许真的只有梦境才能成为解脱吧……”
……
“你不应该、也不配拥有这天仙般的容颜，不仅仅是因为旁人的妒忌会为你招致杀身之祸，这也可能成为你被人一眼认出的把柄。毁去你的容貌虽然残忍，却能帮你彻底摆脱乔家的纠缠。没有了容貌的你，现在不过是他们的弃子，赶紧离开凰州城这个是非之地吧……或许这样，与你还能有解救之法……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可惜了这样的眉目，像极了频频出现在我梦中那对岸的女子。尽管河泽宽广，梦已远去。”
……
突然，不远处一声剑啸,墨兰一下子警觉起来。眼前数道金光闪过，让她觉得一阵眩晕。待回过头来，墨兰发现自己已被困在了一个法阵部下的结界之中，无法行动。只见时隐时现一轮巨大的弯月，回旋在她身边，而她胸前的炽白的光束，竟让她四肢麻木、动弹不得。
“怎么样，乔四小姐，被日月经纶结界束缚的滋味如何？上几次因为柳未明坏事，都被你侥幸逃脱，这次我看你是在劫难逃了。可笑，若不是亲眼看到你回忆中的所思，我还不会知道原来乔家那个连心都没有的臭丫头竟然还会对俗世之人动情！”
那声音口气，有点像墨兰梦中一个故人琐碎的话语，从由衷的牵挂中缓缓渗出——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墨兰就记得认得这个声音。只是她却回忆不起来了。墨兰思索再三，才勉强开口道：“你是…柳未明的师傅，剑客陆吾？”
“你的记性还不错。”陆吾笑着回应，乔墨兰被困日月经纶结界之中，根本发不出声来，但是陆吾还是从她的唇语中读出了她的话。陆吾的面容有点扭曲，他一步步向墨兰逼近，手中的青柄长剑发出惨烈的白光。
杀气！这是墨兰的第一反应。这个尚有三分稚气的青年，已经不止一次让墨兰感到无比的恐惧。她总看不透这个人复杂的眼神。可惜，墨兰此刻身困结界，早已没有一点反抗能力。“陆吾，我敬重你是云游剑客，侠义心肠，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执剑者当怀仁者之心，你究竟意欲何为？”
墨兰的话语早就被日月经纶结界所阻隔，陆吾听不到，也不再去理会墨兰的唇语，道：“我今日便是前来取你性命。如今你沦为乔家弃子，又被柳未明所负，你一凡间女子还想如何安生过活？与其这样，不如用你的一身魂灵，成全我一桩夙愿。”
墨兰不语，其实这些她都不在乎的。这一生过的本来便太过荒唐，她早就知道她没有心，很难体会普通人的情感，自然也觉察不到太多伤悲喜乐。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却觉得无比悲痛，终有不甘。
陆吾又道：“你没有心，一出生本该活不了的。若不是身上附有极强大的灵力，怎能安然活至今日？我留意你许久。你的魂魄上附着着强大灵力，隐约还有拼凑的痕迹，根本不可能属于这具凡人的肉体，倘若不取出来为我所用，你也只会眼睁睁的见证自己遭到灵力反噬，肉体的被魂灵慢慢耗尽。而你，因为没有命魂，不得投胎，便只能任其消散天地间，或者干脆变成向寒渊族那样的怪物。”提到“怪物”二字，陆吾突然愣了愣，随即疯狂大笑起来。
墨兰一惊，她没有心的，可陆吾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我早该怀疑你的……是你，杀了那些人，嫁祸给我……”她心中愤恨，可她意识到再继续说话不过是白费力气，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陆吾冷冷一笑，道：“这么多年，你应该一直在被灵力反噬着，只不过地戾之气被我引入人间之后，反噬变得愈发厉害。恐怕柳未明将你毁容，也是为了帮你散去一部分灵力，延缓反噬。一旦你容颜被毁，沦为弃子，亦更容易尽快摆脱乔家束缚，寻找解救反噬之法……”
“也罢，便让你死个明白。”陆吾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道,“知道吗，我原来也是没有心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身受寒渊永世诅咒却大难不死的残魂，就这么孤独地游荡在昆仑仙山上，担忧着自己随时会丧失神智、沦为怪物。那种滋味，凡人永远无法体会。若非她倾心相救，恐怕我再难回到人世。而她却从此失了心，寡去情缘。我想把我的心还给她，只是世事无常，经历太多，我的心已经污浊了，完全配不上她无瑕的灵魂。唯有上古寒渊族的炼赤秘术…...”
陆吾的声音渐渐低沉，透着埋藏已久的伤痛。突然，他神色一变，眉头轻拧，喃喃自语道：“三万荒魂，终成赤子，若取赤子之心相赠，我此生再无憾事。凡人无知，看不透世间的恩怨，也怪不得我收走他们的魂灵，为己所用。如今我只缺你这最后一缕魂魄便可大功告成了。况且你魂魄上附着着上古灵力，强过凡人魂魄千百倍。”
这一番话听得墨兰脸色煞白，头一次，她开始对死亡产生恐惧——仿佛这是自己不能面对的过去。
陆吾一边喃喃自语那些前尘往事，一边毫不犹豫的将冷泉剑刺进了墨兰的胸口。
剑刺进墨兰胸口的一刹那，她并没有感觉他人所谓的钻心的疼痛，却是一股潺潺溪流汇入她的胸口，拂去她脑海中的浮躁与混乱。冷泉剑本是瑶池孤月上神以九天悬河中蕴含的万年灵力所炼化，剑影留痕后还带着伤人性命的天河剑气。但这股剑气与墨兰身上的灵力却可以相融。
那一瞬间，压抑在她胸口的哀伤、抑郁开始慢慢褪去，她亦变得释然。魂魄中的灵力随伤口释出，旋即又附着在冷泉剑上，与之融合。鲜红的血从她的胸口不停的渗出来，在她的胸口与裙摆染出大片鲜红。日月经纶的结界，承受不住墨兰周身的灵力，终于碎裂。结界碎片飞溅到墨兰的身上，更多的灵力随着周身各处流血的伤口开始不断向外溢散，旋即与冷泉剑融合，青绿色的剑柄也开始泛红光。
墨兰的意识开始模糊，她喃喃自语的说着她根本听不懂的话语：“昆仑…紫翠丹房…九天悬河…寒渊…断魂崖…镜昔...魆瞳……”虽然这几年和南宫亦凡陆陆续续学到不少奇闻怪事，可有些名字她根本没有听说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怎么会这样….”陆吾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冷泉剑本为瑶池孤月上神之物，后不知为何落入紫翠丹方。长老们惊觉剑中竟被注入仙灵魂魄二度炼化，遂将冷泉剑封印在禁地。陆吾也是一次机缘巧合中得到此物的，用起来得心应手。可在此时，陆吾却感觉到一部分魂灵竟然逐渐离开了剑身，与墨兰身上拼凑的魂魄结合在一起。很快，陆吾的灵力亦开始被冷泉剑反噬。
一曲琴音响起，听似从极远的方向传来，却让陆吾不由忆起他此生最美好的片段。陆吾的脑海中浮现出飘渺的昆仑仙山，虽是冬日白雪皑皑，可依旧长满了仙草兰泽，灵韵十足。漫天落雪如柳絮般纷纷洒下，不沾衣襟，稍稍抖动便可拂拭而去，仿佛如人间的任何怨情烦恼，根本不必记挂心头。衣袂飘飘，隐约出现一个紫衣女子孤傲的身影，负手而立。待他还未觉醒过来，那人已经从琴中抽出一柄剑，径直刺入他的背后——执剑之人竟是南宫亦凡。
以琴音乱其心智，旋即拔剑攻其不备。南宫亦凡吟猱未尽，陆吾受创将死。
“诶，我终究来迟了一步。”南宫轻叹了一口气，迅速将剑从陆吾的胸口抽回，收入琴中偃甲暗格。他站立在墨兰身边，左手拉住墨兰摇摇欲坠的身子，右手怀中抱着一把精致的木琴。
琴曲终止，剑亦藏锋。
南宫速度之快，连陆吾也不及，令他不由疑惑南宫的来历。只是此时，陆吾已是身受重伤，功体反噬，根本没有半点回击之力。
“说我不知所踪，恐怕到时候不知所踪的人会是你吧，陆吾。你操控梦妖，盗取地戾之气，散播恶疾，杀人取命摄魂。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吗？我早就开始怀疑你了，寒渊遗族！”
“你会后悔的……贪狼星君”陆吾死死的盯着南宫亦凡，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挣扎着用嘴唇说出最后几句话，“那些梦妖只听我的，也只有我才能控制地戾之气。到时候地戾之气为人间带来的灾劫，我要你生生世世去偿还。除非……”
陆吾说着，看了一眼墨兰，但见眼前却出现了另外一个女子的面容。他的嘴唇抖动着，似乎要说什么，声音却跟蚊子叫一样轻，不过片刻便灰飞烟灭了。
墨兰的脸上开始流血，温热的血液从她脸上疤痕中的裂缝中中不断流出，填充了不平的沟壑，也一点一点洗刷掉了她不堪入目的容颜。大块的痂和着鲜血从墨兰的脸上坠下，她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陆吾一声痴情的哀叹中：“紫蕤……”
紫蕤，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后记：《墨水兰花》是我2012年写的一个已经完结的作品，当时发表在新浪博客上。但是那个博客被盗了。。。。。反正我已经放弃注册新浪账号了。最近我开始回炉重造这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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