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李国栋决定任性一回。他去银行把偷偷攒了五六年的私房钱取出来,办好护照和旅游签证,跟单位请了两星期假,直飞冰岛。
这是他被生活磨灭得所剩无几的浪漫情怀之一: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一次极光。
八十年代,随着开放,大量西方诗歌经过翻译进入国内,对刚刚复苏的文学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诗歌热”流行起来。当时他还是个文艺青年,也在这股热浪中燃烧过青春。
那时他读到一位英国作者写的诗,叫做《秋天的极光》,被作者笔下变幻莫测的极光深深地震撼了:
它是一场透过云层浮出的戏剧/本身是一团云/尽管由薄雾的岩石/和像水一样奔跑的山构成/一波接一波,穿过光的波浪……
剧院充满了飞翔的鸟/宽阔的楔形/由一座火山的烟构成/眼如棕榈/并且渐渐消逝/一张网在一道走廊/或巨大的门廊里/一座主神殿/它可能是/正在浮现或刚刚崩塌。
他穷尽想象,也无法在脑海中构建出极光的形象,这晦涩的诗篇就成了一道烙印在记忆里的执念,令他魂牵梦萦,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梦想就是“亲眼看看极光”。
后来,在苍白平淡的现实逼迫下,他不得不醒悟,梦想、诗歌和其他美而无用的东西一样,是最容易被舍弃的。他终究跟从大多数同龄人的脚步,工作成家,像磨道上的驴,一圈圈地转着,熬到孩子大了才能喘口气。
至于极光,不记得什么时候在纪录片里看过了,一片说红不红说绿不绿的光而已,也没什么出奇的。
去年年底他生了场病,差点没挺过去,好不容易挣扎着逃出鬼门关,可不知怎的,对年少时梦想的渴望突然重新强烈起来。那时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寻常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松弛的赘肉和大病初愈的虚弱,神色灰暗麻木,写满自己年轻时最鄙夷的平庸。他忍不住一阵凄凉苦闷:怎么就把自己活成了这样!
这辈子,总得给自己留点儿回忆吧,踏上冰岛的土地时,李国栋这么想着。他出发前给妻子打电话,含糊地说要出去旅游,大概两周时间,做好了被刨根问底甚至臭骂一顿的心理准备,然而妻子仿佛温柔了许多,只说让他照顾好自己,这让他反而多了股莫名的愧疚。
李国栋跟着当地的旅行团驻扎在宿营地,激动得半夜合不上眼。据说冰岛这里一年总有七八个月能看到极光,这个月份几率还很高,不知道今晚怎么样。手机上的极光预报一直没有动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到后半夜,突然四周一阵喧哗,他听不懂那些非英语语种的话,但是声音里的惊喜赞叹是全世界共通的。他马上清醒了,裹上羽绒服钻出帐篷,兜头袭来是无边无际的奇幻景象。
“它寒冷的光耀,它蓝红色的拂掠,和巨大燃烧的迸发,它极地的绿,冰和火和孤寂的色彩……”
“天空高处突然充满生气 /一百面火旗的光辉照向大地/它们在太空跳跃飞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淡淡的星光在其中黯然失色……”
震撼之下,这些句子如此流畅地从他口中念出,仿佛从未被忘却,置身于无法想象的瑰丽中,他仰望着天际,热泪盈眶,又贪婪地睁大眼睛,想透过模糊的泪水看清更多美景,直到脖子仰得酸痛。
第二天,李国栋退掉帐篷,买了最早一趟航班回国。他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单位还有一堆工作没做完,更重要的是,回家怎么跟媳妇解释私房钱的事?回去的飞机上,他陷入了更深重的苦闷。
注:
前三段诗出自《秋天的极光》,作者:华莱士.史蒂文斯。
最后一段诗出自《老水手之歌》,作者: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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