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爷”是高台村数一数二的人物。
酒爷穷,但穷得响当当,穷得有骨气。酒爷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不靠不要,不喝药上吊,不寻死觅活,不要挟政府。“酒爷”的想法很简单:穷是自己的事,与他人何干,与政府何干。
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过法。酒爷一天只干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骂人。三两杯几块钱一斤的劣质高梁酒一下肚,立马头晕脑胀天旋地转醺醺然,天地之间我为老大,看啥都不顺眼,不管男女老少,逮着谁骂谁。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家徒四壁身无长物的酒爷又怕什么呢?村里都是明白人,惹不起还躲不起,谁也不想把指头往磨眼里塞,把头往胶罐里伸。村民一见酒爷,都如荆溪人见了周处一样,“望望然去之”,避之若浼。这更助长了酒爷的嚣张跋扈之气,骂起人来越发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以前,阔绰风光时的酒爷可不是这样。
酒爷原名王奋定,弟兄四人,排行老四。三个哥哥都成家立业。父母接连给三个哥哥修房子娶媳妇,不仅掏腾尽了薄产,更是东挪西借南拼西凑掏腾尽了心思,只剩下一把瘦骨头。到临终,尽管父母夜夜把肋子骨拨成算盘,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拖说,也没能给奋定说上个媳妇。父母没觉得对不起奋定,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在农村,能给三个儿子娶上媳妇就已是天大的本事了。奋定也没觉得父母亏欠自己,这都是命,谁让自己排行最小又长得如倭瓜一样呢。按乡俗,奋定承担了给父母养老送终的任务。
虽然瘦小,但奋定心眼灵活。送走了父母后,奋定不仅一穷二白,更成了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当时农村碾麦都用手扶拖拉机,一村一村排着队碾。奋定瞅准时机,在众兄弟的帮衬下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拖拉机雄纠纠气昂昂地驶进村时,一夜之间,奋定成了全村最耀眼的“明星”。坐在拖拉机上碾场的奋定,头上歪着白草帽,嘴角斜叼着烟,胸前敞着白衬衣,手搭着油门,脚蹬着尾轮,神气活现,如一只大海中遨游的鱼。本村碾完了,又去附近的村子碾。附近的村子碾完了,又带上姪子去龙台草川碾。出发的日子,如英雄出征,全村人都来欢送。那时的奋定,是全村少年的偶像。这场,从五黄六月一直碾到九月十月,奋定挣了钱,过上了吃香的喝辣的的生活。这步棋走对了,奋定的心也大了,他要用这台拖拉机赚来媳妇。然而,打麦机的出现,让奋定的理想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赋闲后的拖拉机,成了一堆铁疙瘩,在车棚中慢慢散架。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失了业的奋定决定去打工,但由于身材瘦小,不受人待见。无奈,奋定跟着一群妇女去新疆拾棉花。当然,奋定怀里是揣着小心思的。果然,奋定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眼晴大大的,似蓄着一潭冰水,口中喃喃自语。没过一盏茶的工夫,闲言便从村里的碎嘴婆子的叽叽咕咕中散漫开来:这女子原是个大学生,因感情受了刺激,脑子出了大问题,连屎尿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娘家人将姑娘拖付给奋定,临走倒给了奋定一万元。传言是真的,没过几天,一辆暂新的蓝色“时风”牌三轮车扯着噪门驶进了村子。这一步棋奋定又走对了。高台村山大沟深,路立在悬崖边,外村车子颤颤巍巍到山前,总是胆战心惊掉头而去。高台村的砖石瓦沙,只能靠最原始的人背骡驼运进村。有了奋定的三轮车,一切都方便了。虽然山高路陡,干的是脖子上挂镰刀的营生,但奋定胆大心细,行走在刀尖上却如履平地。奋定样样都拉,沙石、木料、粮食、面粉、油料、百货,还接送病人。每天奋定早出晚归,又过上了吃香喝辣的生活,他那脑子不好的媳妇,也比刚来时灵光了不少,可以单独在村中溜达了。
这些年,温润的春风一阵接一阵吹来,先是悍然牛吼的挖掘机挖出了一条宽阔的盘山路,接着又水泥硬化了村路,又在路旁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夜晚,路灯一盏盏睁开眼,比天上的星星还亮。这些变化对高台村来说,是开天辟地的喜事,对奋定而言,却是灾难。路好了,大汽车可以咆哮着冲进村子,通村小客车来回穿梭,村民买了汽车、小货车、三轮摩托车。奋进的三轮车又成了铁疙瘩。镇上扶持架豆种植,派专业人员培训,免费供应地膜、种子、竹棍,还发放补贴。别人都三亩五亩地种,奋定人单力薄,只能种个半亩一亩,却草盛豆苗稀,荒秽不治。奋定当初领回来这个脑子不好的媳妇,是希望生个娃,有个后。可如今十多年了,自己也将近四十岁,黄瓜打驴,半截快没了,媳妇的肚子却迟迟不见起色,这成了奋定最大的心病。尤其看着别人家孩子欢奔乱跳时,无名业火便涌上心头。渐渐地,奋定如泄了气的皮球,干啥都没了心劲,日渐萎靡下去,最后沦落到以酒自娱的地方了。愈过愈穷,破罐子破摔,奋定靠着低保,在昏天暗地中打发着日子。于是乎,奋定成了村民口中的“酒爷”。
对于酒爷的自暴自弃,众兄弟们是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村干部们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脱贫路上,决不能落下一人。这几年,全体村民在脱贫路上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种花发家的,有养猪致富的,有通过技术培训外出务工的……唯有这酒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村委会推荐电焊工培训,不去;介绍花椒种植,不种;扶贫的架豆种子变成了酒尿……现在更是软硬不吃,扶贫干部未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叫骂声先涌出来:“把你们当个干部,吃个‘皇粮’,就仗得很……”骂个驴死肝子烂,骂得人人不敢上门。这不,县上有蓄牧引种政策,给精准扶贫户补助一万元买种牛,然后自养自卖。村上第一个想到了酒爷,村书记硬着头皮去了几次,都被酒爷骂了出来。
这门,别人不敢上可以不上,但新来的第一帮扶书记李爱国不上可不行。
李书记听完村干部们七嘴八舌的谈论,没有皱眉头,而是向大家笑笑,示意散会。别看李书记才三十出头,却头脑活络,点子多。他知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对于王奋定这样的精准扶贫户,要摸准脾性,瞅准盯稳,对症下药,精准施策。
第二天,李书记就去了高台村走访,天天从酒爷门前走过,却偏偏“漏”掉了酒爷。一连三天都是这样,这有点出乎酒爷的意料:别的干部,每次都先是去自家,可这李书记……唉!太瞧不起人了!正当酒爷吹胡子瞪眼欲大闹村委会给李书记一个下马威之季,李书记却来了,还提着两瓶四星的世纪金徽。酒爷从窗口瞥见李书记,忙抿了一口酒,风风火火冲出屋:“狗眼看人低,把你城里来的就了不起……”李书记不生气,笑脒着眼进了屋,鞋一脱,盘腿坐在了土炕上。酒爷怔了怔,如拳头砸在棉花上,觉着骂得没意思,遂进了屋,蹬掉鞋子,跳上炕,与李书记对峙而坐,问:“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李书记哈哈一笑:“你说啥事?天大的事!”“究竟啥事?”“生娃的事!”“你能帮我生娃?”“能!”“咱喝酒!”两瓶酒下肚,破天荒地第一次,酒爷竟没醉,竟没骂人。至始至终,李书记只喝酒,只说生娃的事,只字未提养牛的事。李书记说话算话,过几天,果真偷偷带着酒爷夫妇上了兰州,提回来一大包中草药,并与酒爷立下君子协定:怀上孩子之前,滴酒不沾。酒爷也真听话,把中药当成了酒,按时按点喝。
这天,酒爷面带微笑,走进了村委会,主动申请养牛。这令在场的村干部大惑不解,酒爷冲李书记笑笑:“冷手抓了个热馒头,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多亏党的好政策。明年的椒苗,给我留三亩……”
摇身一变,酒爷成了放牛娃,提着镰刀,挎着背斗,哪儿有草上哪儿。半夜醒来,还要给牛添把夜草。这牛也给酒爷撑体面,长得油光水滑,似披着一张黄缎子。一年后,媳妇给酒爷生了个胖小子,黄牛生了个小牯牛。这小牯牛骨架大,壮实,品种好,村民抢着买。酒爷笑而不语,这牛,不卖。酒爷的心,又变大了。
村民都说酒爷变了,不喝酒了,但村民仍叫他酒爷。不然,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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