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家是一个个驿站,是收藏温暖、呵护、爱和故事的地方。我努力在或近或远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里,还原它们存在的时空,追想它们曾经的容貌,重温它们温暖的怀抱。
太平公社西屋
大约1968年,我五岁时,家从太平公社东屋搬到了西屋。西屋是公社西头大屋里的一个小间,大屋里还住着公社陈主任一家五口等几户人家,隔壁就是公社医院。
公社医院的医生,有身材敦实性格宽厚的李医生,长相斯文白净的汪医生,总是逼着我喊她阿姨的短发小个头张医生等,记忆最深刻的当属国亮国医生。
国医生,公社唯一的右派分子。他个头不高,黑而瘦,眯缝眼,三角脸,脸上皱纹深刻。一嘴牙烟熏得焦黄发黑。他医术高明,却性格古怪。小孩子怕他,大人则说他不通人情世故。
国医生就住我家隔壁,中间隔着一层木板墙。那时弟弟刚断奶不久,晚上肚子饿总是吵着要吃饼干。“干干,干干……”弟弟这边哭喊,“干干,干干……”国医生那边擂着木板墙炸雷似地回应。更有甚者,一次弟弟半夜又哭“干干,干干……”隔壁突然“哔哩啪啦”洋铁桶里炮竹炸得惊天动地,半个公社的人都惊得爬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母亲气得大骂国医生神经病,他毫不客气地回骂,“你儿子天天干干干干吵得老子睡不成,老子还不能放挂炮竹吵吵你们啊?要不睡,大家都别睡!”母亲气结,万分后悔搬到西屋跟他做邻居。
那时尹奶奶已回家,外婆带着三岁的表弟过来,帮母亲照顾我和弟弟。国医生半夜隔着墙跟母亲吵嘴,第二天却没事人一样招呼外婆,“吴妈,来来来,来听戏。”搬出他那整个公社唯一的宝贝半导体收音机,左旋旋右扭扭,耐心地给外婆找戏听。说也真奇怪,全公社大人小孩他都各(处)不来,唯独对外婆特别尊重。外婆说他人不坏,就是脾气像小家伙。
夏天午后,总看见国医生站在毒日头下读报纸,那是公社对他这个右派分子唯一的处罚。平时他该看病给人看病,该发火照样吹胡子瞪眼。现在想来,那顶右派分子帽子八成就是他那怪脾气招惹来的。
记忆直接掠过了西屋,我记不得西头大屋内部环境,也记不得我家房间里的任何陈设。门窗在什么位置?床又放置在哪个方位?毫无印象。有一个关于室内的片段记忆,夏日,大人自制土风扇。用一块大大的方形纸箱壳子,上部用绳子固定在屋梁上,下面用一根绳一扯一放。年轻帅气的父亲一手搂着大哭不止的我,边哄边扇风。
西头大屋的门口,平台口子下有一堆大大的粪堆,是各家各户的生活垃圾堆放处。有一天陈伯伯的二女儿,比我大一岁的胖二妞,带我一起在在粪堆上寻宝。我俩没事就爱在那儿翻垃圾,找些针管啊火柴盒什么的当玩具。那次我翻到一张饭票,二妞伸头一看说,“哟,过期了。”我不懂过期是啥意思,以为是蛆从上面爬过去,吓得赶紧扔了。二妞忙抢在手里对我晃晃,“笨蛋!骗你的,没过期!”说着揣进兜里。我十分气恼,可又无可奈何。
春日的某天,午后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个不停。从下午到傍晚,外婆不停地跑到西头大屋旁边的公社大院后门口向远方张望,边望边自言自语,“怎么还不回来?”傍晚时分,母亲下队回来,外婆和母亲更是一趟趟往后门口跑。天已经黑尽了,雨还在不停地下,“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呀?!”母亲和外婆反复重复着这句话,语气神情中的急切焦急令我也感到不安起来。终于夜雨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母亲赶忙迎到后门口,原来是十来岁的姐姐和小学老师们一同上山搬笋子回来了。只记得昏黄的灯影里,几个浑身湿透的女人边用毛巾擦脸擦头发,边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说着搬笋子的事。地上堆着几个黑漆麻乌的鼓肚子丑麻袋。姐姐呢?一定是让外婆拉到房里洗澡换衣服去了,只记得妈和外婆心疼地连声说,“下次再不能让你去了,再也不能让你去了,把人都快急死了。”那该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大人的焦急、对孩子的担忧、牵挂。
夏夜,西屋门口平台下的草丛里,飞满了萤火虫,满天星似地眨着晶亮的眼。童心未泯的母亲把鸭蛋的小头敲一个小孔,用筷子掏出蛋黄蛋清,小心地撕下一小块壳里的蛋皮,把空蛋壳用水洗洗甩干。晚上母亲带我们几个小孩一起到草丛里捉萤火虫,一只一只放进蛋壳里,再将蛋皮贴在小孔上,只留一丝缝隙。十几只萤火虫就足以点亮一只鸭蛋灯,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浪漫有趣的夏夜。
秋天,地里起山芋的时候,附近的村民挑着山芋经过西屋后窗,总是不声不响地扔进几个山芋进来。外婆迫不及待地伸头说谢谢,这边“谢谢”还没落音,那边又有人从窗口递两个山芋给外婆。那时的公社干部天天下队,在村民家吃派饭,田间地头和村民一起同劳动同生产,帮助他们解决实际问题。干部村民间的感情,水乳交融,亲切质朴。多年后,母亲调回镇上工作,还时不时有村民提了大半角(音国)篓的杏子、李子来我家看母亲。她们坐在一起,拉着家常,还象当年那般亲切自然。
最温暖的记忆是冬天。天寒地冻,母亲晚上开会,外婆就把火钳架在火盆上,把切成薄片的山芋放在上面烤,烤得两面焦黄,甜香扑鼻。或是舀一小瓷缸子自酿的酒酿,放在火盆边煨着,待母亲开完会回来吃。母亲后来忆起西屋那段时光,说最最温馨的回忆,就是寒夜里回家,吃外婆烤得热乎香甜的山芋片。
西屋旁公社后门外的大世界,也是我向往的地方。那里有远山近水、无际田野、青青麦苗……初夏傍晚,母亲常带我去散步,掐一根麦秆给我做麦笛儿,摘一粒青麦让我细细咀嚼清甜。晚霞流金,远山如黛,麦田在脚下铺开无边无际的绿色裙裾。
太平公社西屋,不像东屋那样留给我清晰记忆,但它却是小小的我开始探寻家门外世界的起点。由它而始,童年岁月人情味杂亲情暖暖,色彩渐丰富,天地更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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