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松

【故事】

茫茫的戈壁滩，年轻的勘测员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手指几次摸到瓶口，却没有拿出那个破旧的军用水壶。

胡杨盘结成嶙峋的样子，在无边的黄色风沙里被同化成如出一辙的灰黄颜色。

在死而不倒的胡杨树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副白骨。

part1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我四海为家。

最初那一代的摇滚，听罢了儿女情长，这首歌显得别树一帜。

仗剑天涯像是刻在每一个青年骨子里的隐形密码，让每个人，都能在一个称之为叛逆的年龄里，萌生出出去看看的种子。

就像西游里面的唐三藏，不管投胎几世，取经的执念都会在他长成那一刻萌发出来，让他不顾一切地向西去。

对于沙松来说，也是这样。

他姓沙，单名松，父亲希望他能如青松一般，刚正坚韧，沉默又强大。

但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长在沙漠里的一种植物，平白地多出一份沧桑来。

他生长在平原地区，所在的省份是出了名的粮食产地，这里的夏和冬十分漫长，春和秋一掠而过，风驰电掣，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沙松从小沉默，在别的孩子挑猫逗狗的时候，他搬一个小板凳，在旁边安静地看书，一点都没有和这群孩子“同流合污”的意愿。

喜欢听戏的奶奶笑着调侃他，就像是稳坐城楼的诸葛亮，自有他的一派淡定。

但沙松在学堂里受到了排挤。

part2

这个年龄的孩子分辨善恶的能力其实都很主观，他们却始终觉得不合群的是异类。

沙松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他渐渐觉得自己就像是易于忽略的背景板，活在别人的视线之外。

可他遇到了他的太阳。

桃花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她叫陶华，志愿者们戏称她为桃花。诗经里头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像是开在贫瘠黄土地里面的一株娇嫩的桃花。炫丽的颜色点亮了沙松的年少时光。

就好像之前的十几年光景都是黑白画，而遇到她的那天起，世界染上了油彩。

沙松始终记得，她第一次念他的名字，夸他的名字寓意好，她挂着他始终没有在其他老师脸上看到的温柔表情，嘴角是一抹真诚的笑。

那天，沙松在日记本上写了很长一篇，他浓墨重彩地记录这一个笑，奶奶端着饭进来，招呼他吃饭。她用粗糙的手摩挲了下孩子柔软的头发，“今天写作业很认真啊。”

沙松从炕上跳下来，把那个皱皱巴巴的日记本重新塞回炕被底下。

奶奶不识字，她把一切写在本子上的字都称为“作业”。沙松把一个矮桌搬出来，在院里的大树下头放好，那是一棵年龄很大很大的桑树，在夏初结出紫红色的果子，短暂的收获之后，是大半年郁郁葱葱的叶子。

从还养蚕的老时候种上，到现在它盘根错节，吸收了年年月月的时间营养，成为茁壮而又沧桑的样子。

沙松在这棵大桑树下跟奶奶讲，原来世界是那么的大，不管只有黄沙和厚土，还有森林，有海，有高山。还有一个叫国外的地方，他们像是格列佛游记描述的那样，长着和我们截然不同的模样。

奶奶把菜里零星的一点肉都给他，嘱咐他快些长大。

part3

成长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你会看到童年的一些美丽的彩色梦想都破碎的样子。

每个人都会看到一个写着你不是世界之王的牌子，然后认命地泯然众人。

有的人一出生就看到，有的人要到上学之后，有的人卡在某一次考试上，有的人结束在被抛弃的一瞬间。

可能那个时候才会知道，路飞的那一句“我是要做海贼王的男人”为什么那么让人澎湃又心酸。

桃花老师离开了那所小学。

而沙松成绩没能进入镇上唯一的初中，摆在他眼前的，就只剩下两条路。

一是下学，二是交出比他父母一年的辛苦还要多的借读费，去上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差班。

这个岔路口摆在沙家面前，哪一条路都需要勇气。

可上天还能更残忍一点。

奶奶摔倒在她转了一辈子的灶台旁边。再醒来时，一边的身体，已经没有了行动能力。

part4

日记本上积了厚厚一层土，沙松不敢翻开它，他怕看到之前那些愿望，这些愿望像是一张张讥笑他异想天开的嘴，一翻开，就漫天的笑声传出来。

他决定放弃学业，照顾奶奶。

沙爸爸抽了一夜的旱烟，最终什么也没说，就踏上了南行的火车。

钱不会因为你不幸自动跑到你兜里，而生活总会用鞭子抽着你走。

沙松开始去矿里背矿石。

他干瘦的脊背开始被磨出血口，再发炎，消肿，愈合，成为一道道疤痕。

像是树要长大，必须靠寒暑刻下年轮，沙松的年轮刻在背上。

他不再想年少时候的那些梦。却也渐渐地，学会朝生活妥协了。

而总有人不想朝妥协。在沙松一次端着饭回家的时候，卧床在家四个月的奶奶，没有在床上等着他送饭来。

part5

奶奶消失了。

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是隔壁家八岁孩子写的，只有三个字“上学去。”

那是奶奶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

然后这个一辈子只会为别人考虑的老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照顾了一辈子的人，到老，不想让孩子们照顾，更不想成为他们的拖累。

沙松疯了似的找奶奶，但是世界那么大，一个人如果存心躲着你，你又该去哪里找呢？

沙松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跑，他边跑边在想一个故事，那是奶奶在他很小的时候讲过的，她说比较仁义的猫和狗，它们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会悄悄离家，不会再回来，死在没有人的地方，不会让别人知道。

黑夜里有个刚刚长大的孩子，跌了一脚，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part6

沙松后来见过很多很多的山，很多很多的河，和他童年时候的想象并不一样。

那些山也会变成黄土，那些河也会干涸，而他却不觉得失望。

年少的时光一掠而过，但是想起来依旧鼻头发酸。

沙松长成了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他脊背宽厚，皮肤黝黑，一点都不像个学生。但是他拿下了能拿下的所有学历。

校里的导师让他留下，他却是选择了最艰苦的野外勘探。

没有知道他背回一副副枯骨时事什么心情，而沙松，却是知道他走到这一天的所有动力和根源。

end

大雨将倾，沙松在试验所确认了这具白骨的主人。他抹了抹眼睛，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那个曾经在黑夜里嚎啕的孩子，渐渐学会了不把伤疤露出来给别人看。但是他忍不住看了看天空，黑沉沉的云彩，天空并没有显出一点温和的样子。

沙松脚迈下最后一个台阶，雨季的第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脚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