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并不认识他,因为我们不在一个村里。那个时候,我们很讲究地域,即使在一个村里,也分是不是同一个小队。同一个村的伙伴,可以互相往来,经常玩在一起,同一个队的伙伴,如同一棵树的蚂蚁,天天同上同下,甚至晚上可以落在同一个窝里。
只要不是一个村里,几乎都可以视作仇敌,这就是小时候的逻辑。我与他相距得并不远,我不知道是否曾在某个黑暗的夜里,在某个露天的电影场地,我们曾经狭路相逢,抱在一起拳打脚踢。
倘若有,那我后来应该跟他说声对不起。因为那时的我,身后有一大堆人撑腰,只要惹了我,哪怕我抄起双手,也会有无数的人将他打得脱层皮。我立足于堰头垸,脚下是一两千人的土地,这是一个靠打架获取名声的大村子,我们的童年生活得扬眉吐气。
我认识他时,我们都褪去了童稚,在武汉砖厂抱成一团靠力气谋食。打工就有这样一点好处,让五湖四海的人聚在一起,朝一个目标使力,让曾经满是隔阂的人在异乡的土地亲如兄弟,将寡淡的生活过得甜蜜。
他与我们分在一个组,成为一个小集体,我们友谊的桥梁接续在一起,并逐渐夯实。我们睡在一个宿舍,要么疯疯颠颠打闹一番,要么将某个女孩在口头糟践一顿,然后在夜里再单独梦几回,或者半夜被尿憋醒了,将彼此的被子一掀,耳朵一掐,两个光身子踢踢嗒嗒缩着往黑漆漆的厕所钻。
早晨起来,趿着鞋,一路上咣咣咣敲着铁盆朝饭堂狭小的窗口涌,热干面,麻球,面窝(俗称鞋掌子),我们打满满两盆,在尽是油腻的凳子上对面而坐,头抵着头吃得热汗长流。
我们曾在土场与黄陂人赤膊对抗,别人咬住我的手指,他揪住别人的头发,三人在泥地里像碾子滚来滚去,最后,我坐在别人的腿上仰天大笑,他骑在别人的腰上,悠然点上一根烟,一边深深地吸,一边恨恨地叫,娘卖匹,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兄弟。
男人嘛,处处像个爷们样,我俩在小集体里干着显出力气的活,专门拖砖坯,让姑娘们码砖坯,将她们细细珍惜,感觉特别有豪气,其实,各自都掖着一点小心思,希望爱情早一日来临。
我们两手压着平板车的车把子,迎着风,敞着胸,昂着头,在窄窄的砖道上,像勇猛的战士朝前狂奔。黑黝黝的筋肉在阳光底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一阵一阵的喘息像浪潮向姑娘们扑去,身上沾满着泥点子,我们毫不在意。
拉着拉着,他总会不声不响冲到我前面去,向回转时也走得很急。我有些生气,恨他在姑娘面前抢我的风头,有意无意将我藐视。他满手是泥,搔搔后脑勺,随即一片黄头发粘在一起,呵呵一笑,哪儿呢,我比你先出来,早干一些活,多吃不少外面的盐呢。他曲起手臂,揪着隆起的肉疙瘩,将胸脯一拍,你看,你看,这都是劲呀,你呢,还嫩着呀。
你书读得多,力气少耗些,你有别的用处,我也懂得惜才呢。
他将车把子一压,像风一样向前冲去。
这样,每个上午或下午,他总要多比我拉几趟,而工钱却是一样的拿,我慢慢也就习以为常。
那时的工资一个月也就两三百块钱,发了工资,我们一样的高兴,毕竟是凭自己的劳动所得。我们像所有的打工者一样,不管钱多钱少,也会挺着胸在街上逛一圈,买点廉价的鞋袜,吃两个冰棒,喝一瓶汽水,最后找个逼仄的小餐馆,歪歪地坐下,跷起腿,将桌子一拍,老板,拿菜单来,老板,菜上快些,老板,开两瓶啤酒,老板,添盆饭。
最后,我总是喝得晕晕沉沉,一路倚靠着他,摇晃着回来,往床上一倒,睡死过去。之后某个时刻,匆匆奔进厕所,像排水泵撒一大滩子尿,然后,又昏头昏脑向床上一扑,用被子蒙住,我又神游过去。
再不知过多久,他又推又搡,XX,起来,起来,吃饭了。我摸进食堂,两盆饭菜已摆在桌子上,可吃来吃去,总觉得没啥味道。我恍然记起,原来在街上吃了一顿好的,可我光顾着吃喝睡,没付钱呢。我手伸进兜里,掏出钱包,他一把按住,有些恼火,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不。
我忙摇头,看不看得起是另一回事,我不可能老吃白食呀,这样已经好几回了呢。
他瞪着我,莫说了,我愿意,以后你混好了,再请我吃更好的。
可没想到,在砖厂一年后,我们像风雨中的浮萍各自漂向不同的方向,将余下的青春过成不同的模样。
他继续在武汉浪荡,炫耀着强挣出来力气,我则辗转于广东上海各地,人模狗样,狗模人样不断交替,打工的路上,再也没有交集。
我们没有固定的地方,像蒲公英的种子无法选定自己生存的土壤,只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让自己经受住每一阵风雨,每一片阳光,接受每一次相聚,看淡每一次别离,在你来我去的世界,活成适应一切的模样。
在每一个停留的地方,我们又会认识很多人,他们会暂时走进我们的生命,与我们一起哭一起唱,一起拮据一起豪爽,一起将日子过得兄弟情长。可每一次流浪,少不了离别的眼泪,开始也彻心彻骨地痛,也断肠碎肝地伤,随着岁月的逝去,我们在另一方世界,又建立起自己的坚强,先前的情谊,随着风雨的荡涤,逐渐发白,失去回忆的颜色。
别后头两年,每年春节回去,我们尽量挤时间聚一下,将过往一遍一遍地聊。时间越走越远,脚步越走越广,人生的际遇越来越不同,联系越来越散,慢慢地,原来的友谊之花一片一片枯萎,逐渐凋零,新的花蕾逐渐绽出,越来越艳。
结识新朋友,忘了老朋友,每一个在外流浪的人,每一个有人生阅历的人,都有这样的时刻。
我与他不知在哪一年,就再也没有相聚了,而后逐渐习惯了不再想起。其实也有想起,或在某时被人欺凌,或在某个破旧的饭堂,或在某个逼仄的餐馆,记忆的火花也会灵光一现,但很快又变淡消逝。我又匆匆将记忆扯进另一个故事,激荡起一些涟漪,演绎出一些曾经的心动。
今年春节,我到去年在一起打工的朋友家去串门,踏进门,隐隐感觉屋里坐着一个人。光线有些暗,我瞄了一眼,感觉有一丝熟悉,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我准备掏出手机玩,又忍不住瞄他一下,却发现他正定定地瞧着我,一瞬间,我们都伸出手指向对方,你是?
我们哈哈大笑,互相报出彼此的名字,然后同时站起,两双手握住了。
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说,你长了这么多胡子,看,脸皮蔫蔫的,哟,头上还有白发呢。他抽出手,狠狠擂我一下,说谁呢,你照照镜子,自己不也一样。
我们不约而同,又大笑起来,震得房顶嗡嗡响,笑着笑着,忽然都停下来,又盯着对方,眼睛中有些湿气在蔓延。
原来,他前年与这位朋友也在一起打过工,这两年走得密切起来。
朋友家的饭熟了,菜很丰盛,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着过往。那些仿佛很遥远的事又一步一步贴面走来,那些久已沉寂下去的感动又一瓣一瓣鲜活,泛出光采。
酒喝了很多,我的舌头开始僵硬,我举起一杯酒,摇摇晃晃走到他面前,来,兄弟,我敬你一杯酒。他也站起来,举起酒杯,我们用力一碰,酒一下洒在我的手背上,我卷起舌头,细细舔了一下。他迷离着眼说,小样,明天上我家,有的是酒,包你喝足。
我忙摇头,不,不,我这杯酒敬你,就是邀你明天去我家喝酒。你记得不,我欠你很多饭,我依然没有混好,我请不起大酒店,但我家里随时欢迎你。记着,明天一定来,明年一定来,以后,年年都来。
我脚步摇晃起来,将杯就到唇边,猛一仰脖,兄弟,先干为敬,记着我的话,明天,明年,年年……。
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凑得更近了些,生怕他在我面前一瞬间变了样。
我在这里等着你来,这是我遇见你的另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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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多少人想当年了
你的文字,总会让人于凉薄人世看到暖意,这温暖来自底层,却是这社会最厚实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