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忘川绮梦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忘川绮梦馆中，虚虚白雾消磨着人身上的温度，坐在冰床边的人久久不肯离去。
他不开口说话，偶尔会垂下一点泪珠被抬手抹去，可好像就这般静静待着，便能慰藉心中的酸涩与痛楚。
久久，魏烬站起身，垂着红肿的眼看着病床上的人，勾了勾唇，却笑不出来。最终，他放弃了展颜，只轻轻开口。
“娘，你这么聪明，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过得不好的呢？我随了娘亲你，成为不了爹希望的那种人。”
“当年啊，我就该扑进娘怀里，哭诉爹他欺负人。爹他最听你的话了，你开口，他虽不会放弃，却总能收敛一些。”
“说来我也曾怨恨爹，可怨恨的日子太久远，早就记不清了。那段日子，于我而言，如一场噩梦一般，梦醒了……也就过去了。”
“原以为离家多年，感情疏薄，我不会太难过。可经此一遭，到现在我才知道，我还是会很难过，莫说回不回，只家立在那儿，我才有归处。”
“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我去过很多地方，攒了不少银子，日后不想跑江湖也能安稳下来。”
“我有阿眇，有一帮很好的伙伴，我会过得很好，娘不必担心。以前的事算了，以后存一小筐私心……我只想陪着阿眇浪迹天涯。”
这世间，有人三言两语起争执，便可决裂到老死不相往来，有人要花千数星辰轮转，用尽漫漫长的岁月与自己达成和解。
有时不是不愿，只是算了，算了，便意味着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会期待更好，也不会期待更坏。
或许对他来说，他只是回来看看落叶该归何处，就要再次随风漂泊，哪怕此时程家安好，他也是注定不会留下来的。
他絮絮低语了很多事，说对程家与曾经的释然，亦说日后打马看江湖的憧憬。说到最后，竟无处可说，心头萦绕着“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苍凉之感。
绮梦馆的门被轻手推开，穿着红裙的人掩唇打着哈欠，看到魏烬时，那打了一半的哈欠直接吞了回去。她顿住了动作，放下手歪了歪头，惺忪睡眼中带着几分茫然。
“噫？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魏烬没想过会有人来，自觉狼狈，怔然间不知怎么开口。刚出会客堂的曼叶看到绮梦馆门口那一角红裙，生怕温从戈不高兴，心惊肉跳地急忙出了声儿。
“丫丫，快出来，不得对贵客无礼。”
温从戈越过曼叶，走到绮梦馆门口，门口站着的小姑娘个子矮，仰头看着温从戈的脸，急忙偏了偏身子让开门口的位置，匆忙屈膝行了个礼。
“曼殊见过公子。”
“私下不必多礼。”
温从戈摆了摆手，走到魏烬身后，魏烬松了口气，刚转过身便被对方摁在了怀里。他将其满脸的狼狈悉数藏了起来，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带着人去了会客堂。
由始至终，曼殊连魏烬的脸都没看到。
她一脸奇怪地挠了挠头，回身就撞到了身后来自自家兄长的哀怨目光，以至于吓了一跳。
“嚯，怎么了这是？怪吓人的，能不能别跟幽灵似的？”
曼叶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你差点儿闯祸知不知道？”
曼殊皱了皱眉：“不就是一个老男人吗？哥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曼叶心里一跳，拉着她离开绮梦馆，顺手把门关了起来，压着声音咬牙道：“混说什么？什么老男人，那是咱们二老板，里头那位，是咱小老板的丈母娘。”
曼殊一脸懵地消化完了这一串话，看着自家兄长，然后启唇爆了句粗口。曼叶一脸汗颜，一把捂住了曼殊的嘴巴。
“小姑娘不许说脏话。”
挺好个丫头，就多余长这张嘴。
会客堂中，温从戈倒了杯水给魏烬，又洗了个巾帕拧干，一手扶着魏烬后脑勺，一手抬起将温热的巾帕摁在那红肿双眼上。
“你打算几时将娘亲下葬？”
魏烬沉默了下，说道：“那要看可以等几时了。”
温从戈了然，解释道：“曼殊有保存尸身不腐的方法，还是要看你。”
魏烬沉吟道：“那便等大哥他们一起吧。”
“好。”
温从戈撤下手，看了看那双仍然红肿的眼睛，眉头微微皱了皱，魏烬倏然伸出手，拥着那纤细腰身抱住，将脸贴在其腹部。
魏烬身上尚带着几分寒意，可那怀抱是温暖的，让人不想放手。
他闷闷道：“二十多年过去，我以为……我不会这么难过的。可为什么亲眼看到，还是会觉得难以接受……？”
温从戈抚了抚他的发丝，垂眸说道：“你啊，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怎么会不难过呢？”
“阿眇，我没有娘了……”
魏烬鼻头一酸，将脸埋进了温从戈的衣服里，哭泣声从压抑逐渐放大，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全哭出来一般。
温从戈环着他的肩膀轻轻拍抚着，宽大的袖子为那怀中伤心的人蔽出了一方空间。
待人哭够了，温从戈才拥着魏烬的肩膀，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指腹抚了抚那双愈发红肿的眼眶。
“乖，我在呢。”
低压的情绪发泄出来，魏烬放松了许多，闷闷点了点头，用帕子擦了擦脸。
坐在堂外的曼殊托着下巴，幽幽叹口气：“诶呀哈，听着可真难过。”
曼叶心情不爽，往她嘴里塞了块儿糕点，没好气儿道：“你是不是还没睡醒？赶紧闭嘴吧你。”
曼殊鼓着腮帮子嚼着糕点，一脸无辜可怜。
随着时间推移，日影西斜，到了黄昏，风过杨柳畔，水荡涟漪起。
温从戈带着魏烬坐在外面小餐馆吃晚饭，周遭都是食客，两人寻了个安静靠窗的角落。一偏头，便能从窗口，看到羌城运河对面的万家灯火。
魏烬的情绪平稳了许多，温从戈望着万家灯火，魏烬便望着他，暖光映在两人脸上，打下点点光影。
温从戈吃饭时像小孩子一样，一口菜配着一口饭，捧着碗往嘴里塞一口，会像仓鼠一样鼓着腮帮子嚼着咽下去。
看他吃饭，着实很有食欲。
魏烬出声询问道：“那家店铺除了风雅一些，看起来很普通，为何取了忘川之名？”
不难听出他的嗓音仍带着几分低沉沙哑。
温从戈咽下嘴里食物的功夫，拢袖倒了杯水推了过去，说道：“黄泉忘川，引亡人入梦，渡生者执念。曼家那对双胞胎兄妹，一个擅蛊，一个懂香，他们两个，便是引渡人。”
魏烬蓦然想到了遗忘缺失的记忆，不动声色道：“如此说来，那我想再见见我娘，是不是也可以？”
温从戈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可以，曼殊就能办到。那吃完饭我送你回忘川，我回酒馆处理一些账目上的事，处理好了再来找你。”
“好。”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思，静静地吃着饭菜，谁也没再说话。
归程路上，黄昏的云被太阳灼烧得火红，一团又一团，映射出瑰丽的色彩，如镶嵌在天际的锦簇花团一般。整条街的烛光纷纷亮起，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
温从戈送魏烬进了铺子的门，转头对曼叶说道：“我要回酒馆一趟，他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曼叶往堂中绿植上掸了点儿水，闻言应了一声儿，笑道：“放心，包他满意，你只管去忙吧。”
温从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魏烬直望着他的身影融进了熙攘的人群里，才转头看向那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妹。
这两人除了身量不同，站在一起，简直如揽镜自照。
曼殊负手在兄长身边，偷眼看去，可左看右看，她只看出今日晚霞落云很好看，却看不出魏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忘川大多时候都生意清冷，三人不熟，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久久，魏烬才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忘记了一些事，想要找回，二位可有办法？”
曼叶皱了皱眉：“二老板…”
这称呼一出，魏烬无奈纠正道：“打断你一下，不必叫我二老板，免贵魏，魏烬。”
曼殊见他是个好说话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拍了下手，开心道：“你比我们大，那我喊你魏大哥好啦，我是曼殊，他是我哥哥，曼叶。”
曼叶微微颔首，向其示意了一下，说道：“魏兄别太执着，人总是会失去一些记忆的。被忘记的，大多都是不重要的，为什么要找回？”
魏烬摇了摇头，有些苦恼道：“我忘记的，很重要，所以才想找回来。”
曼叶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询问道：“这你能办到吗？”
曼殊思索着摸了摸下巴，点头道：“不确定，我可以试试看。”
曼叶嘶了一声儿，无情拆台：“你这就是没十足把握咯？”
小丫头不乐意了，狠狠跺了曼叶一脚，直把人疼得脸上扭曲。曼殊小声说道：“好吧，一半一半。”
魏烬斟酌了下，抬了抬下巴，和善道：“如此，倒是要麻烦小殊了。”
曼殊紧忙摆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中四房中的其中一间，魏烬临进门时看了一眼，这房间在绮梦馆旁边，名为蝶梦。
蝶梦馆芳香四溢，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柔软干净的木床，还有一个长桌案，案上摆着一个沙漏和各种名贵香炉。
墙壁上横了许多木板作为架子，架子上摆放着很多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有几个透明瓶子中，放置着各色花卉蝴蝶。
曼殊关了门，示意他去床上躺好，他照做后，偏头看着摆弄着香粉的小丫头，目光闪了闪。
魏烬状似无意地开始套话，故作好奇道：“我见阿眇也会香，你会的香术，阿眇也会吗？”
曼殊轻叹口气：“我和公子，完全没有可比性。公子会的可比我多得多，他算是我的半个师父了，我只学了他的五分本事，只勉强够用。”
魏烬疑惑道：“半个师父？”
“他教我香术，却不肯喝我的拜师茶。”提起这个，曼殊就郁闷，又自我安慰起来。“不过，我也没见他收过徒弟。”
魏烬笑了笑：“阿眇自有他的道理。”
“我哥哥也是这般说的。”曼殊偏了偏头，“说来，魏大哥知道公子会香，怎么不让公子帮忙恢复？”
自然是温从戈不曾谈及，而不知为何，魏烬潜意识里觉得他一定会拒绝，便也不曾提起。
他轻叹口气，故作惆怅道：“我以为阿眇香术不厉害，竟不知曾近水楼台，还要舍近求远。”
曼殊心思单纯，不疑有他的信以为真，了然地点了点头。正此时，香粉调配完毕，她捧着香炉，有些忐忑。
“魏大哥，我并不会公子的蝶引入梦，只帮人遗忘过，还不曾帮人想起，所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你确定要试吗？”
魏烬点了点头：“无妨，只管一试。”
见他坚持，曼殊将沙漏重置，点燃了香炉放在案上，素手轻拨，撩开了香雾蕴散出去。
无从辨别的香味慢慢地侵满了整个房间，带着人沉沉跌进了梦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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