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万马齐喑的黑暗时代,对未来还抱有期望是无比愚蠢的事情。主动放弃就是一种对抗,而不要轻易对此妄下结论称其为负面情绪,因为只要不存有险恶的目的,情绪就没有正负之别。
但是,就算真的存在另外的空间,敢肯定那里就一定会是充满光明的吗?这个最不确定,倒是极有可能充斥着一样的黑暗。也就是说,想要逃亡的人,去哪里都让他不满意。所以力夫是对的,他最后想要回去故乡,那个地处鄂东北部的山乡,至少也算乱世中的一小片清净之地。
密林早已了无踪影,成为他们三个人印象中的过去时,一如对离开的那几位闪现的想念,包括力夫。暴雨过后,他们的记忆有些紊乱,象是经历过了好多年一样,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没那么深刻,浅淡至极。
所幸,彼此之间还是熟悉的,也知道开始的人数,每个人离去的顺序也没有搞错。最早是谁提出对空间的认知的,却忘了,他们不再争辩这个,好像从起始都明白这里只是多重空间中的一层,像密林从他们眼前消失一般不必怀疑。
桌子上的蜡烛吹灭了,日光从窗户穿透进房间里,照得一切都是那么地清晰。桌面上尽管不落一丝灰尘,但是显得非常陈旧,一副历经岁月洗礼的模样。
门窗上浅蓝色的油漆斑驳龟裂,向外的木框逐渐腐朽,似乎再也抵抗不住风雨侵蚀。薄薄的窗玻璃象模糊的纸片一样,感觉轻轻触碰就会碎裂掉落,沿窗角一线裂纹间挤出几团青苔。
一只蓝尾蛱蝶飞过来,在青苔边逗留了一忽儿,旋即朝着竹林那边飞去。
看看山峰那边的天空,现出一大块湖水般的蓝色,从笼罩四围的灰色云层中脱颖而出,显得异常惊艳。应该快要见到太阳了,峰顶一抹金色预示着雨后初晴的必然,暗夜终于过去,一切是否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比如屋后菜地里的萝卜花,凋零后会结出籽荚;只要灶膛里生出火来,洗净铁锅里的锈斑,炊烟自然会弥漫在峡谷里的天空;该当出现的虫鸟鱼兽,会一样不落地跑到他们面前,或者无惧人类,或者惊恐逃蹿。
那正是他们一直期望的景象。
但是,假如真的恢复了常态,接下来怎么办?不能说没有想过,只是他们还来不及去想得那么细。
老张已经不在了,关于日常生活方面的技能,他们三个人都不曾掌握,几乎算是什么都不会做。那么,首先几个人吃饭的问题如何解决?食物还在吗?即使仓库里没有产生变化,那些食物还能吃吗?
好在此时也没人感觉到饥饿,对于常态的理解还只是一种猜想。精明如伍道祖,一时也并没有想得那样远,他觉得有点晕乎乎的,浑如才从睡梦中惊醒一样。
同样发懵的还有戴兰,全不像先前那般聪慧,睁着眼睛呆呆看着屋前的一大堆灰烬,躺在白灰中的几截木头,努力回想着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她忘得差不多了,不觉得那些事情是刚刚发生不久的。
只有俞小蛮似乎还存着些碎片般的记忆,她想到了老张养的那群鸡,跑过去一看,连一根鸡毛都没有,更不提鸡蛋什么的。到是在仓房里有几袋粮食,看上去都要陈化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处。一个货架上放置着些许罐头,东倒西歪地也显出年代感,不像是新鲜的货物。
走出门来,俞小蛮听见老张的房间里传出低低的呜咽声,过去看看,是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它哀伤地望着门外。
“小祖!”俞小蛮大声叫了起来,她招呼那两个过来。
戴兰和伍道祖应声来到老张的房间前。他们都有些惊讶了,不明白小祖为什么变得这样苍老而且虚弱。
“它怎么还在呢?”伍道祖不太理解。
“难道是力夫在最后关头抛弃了它,嫌它是累赘吗?”戴兰说,“果然是个极度自私的人!”
“我看是力夫没办法带着它离开,所以把它留了下来。我相信力夫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俞小蛮说。
伍道祖探下身子,摸着小祖的头,自顾自地说:
“他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只要有一点活着的希望出现,他不会让给任何人,他的自私在朋友间是公认的。”
“现在我感觉也是这样的,他不过是表面上豪爽勇敢罢了,另一面可能就是愚蠢而狭隘的!”戴兰印象中的力夫由虚化转向清晰,她想到自己曾经对他的好感,赶紧闭了嘴。
俞小蛮可惜地看了看戴兰,对她说:
“亏了力夫那样喜欢你!我要是你,肯定不会这样糟鄙他。如果他听了这话,不知该有多伤心呢!”
“他喜欢过很多人,伤心得过来吗?”伍道祖笑着说。
来到水潭边向外看去,只见河道完全干涸,只有无尽的鹅卵石橫卧成片。季节似乎也不是炎夏,莫非出现了干旱?可是,才不久落过那么一场暴雨的啊!雨水都去了哪里?
他们分明记得,暴雨将整座密林从峡谷中剥离出去了,那边只剩下光秃秃的莫大一片白色巨岩。虽然暴雨形成的山洪都倾泻而出,流向了外面的世界,但哪至于会带走峡谷里所有的水源?当时,小河溪里明明有浅浅的流水,从密林上方流下,蜿蜒流淌过整个空地,经由屋前的小水潭边,绕向竹林泻去下方的杂木林,最后还是汇入峡谷。
杂草丛生的路径,没有一朵鲜花绽放。就连屋后那片白雪般的萝卜花也一朵不剩,只能浮现在记忆中,以及从密林中走出来时那群惊叹的年轻人,渐次让人想起。
日光穿过铅灰色的云层,太阳艰难地露出惨白的面容。那片蓝天一会儿扩大一会儿缩小,好像在和灰色时空作着生死角力。峡谷里忽明忽暗,类似于一间烛光飘忽的暗房。
“我想到了大家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情景,”伍道祖喃喃地说,“你们看那边,大家走过来了。”
她们转过头,望向竹林那边,果然见到一大群人从崖壁下的山洞走出,为首的威武男人正是力夫的父亲。山洞若隐若现,而所有的人却是那样真实的存在。她们几乎要惊叫了。
走在人群中间的不就是他们几个吗?
留着寸头的沙狄,惊惶的蒋和珍,秀气淡定的颜子回,腰板挺直的力夫,斯文且沉稳的伍道祖,落落大方的戴兰以及活泼灵动的俞小蛮。老张背着行李走在大家后面,圆滚滚的小祖跟在他身边。
一群士兵去屋后翻挖菜地。力夫的父亲嘱咐着老张一些事宜,而力夫在旁边满不在乎地说笑着,不时瞄一眼父亲。
房屋在破败与簇新中交替闪现。伍道祖对戴兰说:
“时空重叠了,可是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们。这个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看能不能促使大家折返回去。”
“如果能行,会有这时的我们吗?”戴兰问。
“那可不一定,他们要是相信存在多重时空的话,能够预见结局,立即返回到山洞外面,这时的我们就是那时的幻影,会在他们走出山洞时直接隐灭掉。我去试试看。”
伍道祖走到另一个自己的跟前,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他的脸颊。他落空了,当然接触不到什么。眼前无比真实的人物突然晃动起来,然后不见了。
力夫的父亲带着士兵们走向山洞。无论伍道祖怎样努力制止,根本无法让他们停下离去的脚步。并且,他们一当走过就封死了山洞,洞口随即长满藤蔓杂树,看不出曾经的痕迹。伍道祖感觉到彻骨的冰凉,他改变不了什么。
俞小蛮却饶有兴趣地看着初来时的他们,在嘀咕后分配到各自的房间。知道蒋和珍胆子最小,她想捉弄一下,可是试了几次也没什么效果。戴兰有些反感,皱着眉地对她说:
“没必要还那样好奇吧?伍道祖是想改变,而你只顾着玩耍!都到哪种地步了,上点心好不好!”
“再上心也左右不了什么,我的态度永远是听之任之!”俞小蛮笑得有些牵强,但也很倔强。
“能这么想也不错,”伍道祖对她们说,“这真的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乐观,绝对不是失落的意思!”
“这是要让我们浏览一回整个荒诞的过程吗?”戴兰指着那些兴奋劲头没过的年轻人,此时正活跃在另一个空间的他们,问伍道祖,“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突然重合了,而我们恰好也看见了,”伍道祖这样说着,不确定应该不应该相信自己的话,“我建议,不要再去想什么关联的事情,没有关联才是最好的,说不准还有逃离的希望。”
“我们三个给禁锢住了?”俞小蛮偏着头问,她似乎等待着有人回答,似乎又不以为意。
没人能够回答她什么,因为他们两个也不清楚下一步的走向是哪里。俞小蛮有些无奈,但兴趣点马上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她认真观看着另一个空间的他们该如何表演。
“这算不算偷窥?”她问戴兰。
“你想偷窥哪个人,沙狄还是力夫?”戴兰冷着脸问她。
“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自己,我没兴趣,”俞小蛮笑着说道,“怎么就不会是颜子回或者伍道祖?这样观察才更容易看到他们与平时的不同啊,有点意思!”
“所有的影像都是片面的,并不连贯,这些画面可能就是要给我们看见,让我们好好分析,”伍道祖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怎么分析呢?形态一直在变换着,叫人无从分析;而且,下一步可能就是终点,“看看就好了,也许很快连这些影像也看不见。”
“要是它不停地重演呢?”戴兰问道。
“是啊,”俞小蛮说,“只要我们还在这儿,各个时空的画面都有可能重新上演一遍。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我们会不会一直待在这里?你敢不敢肯定,我们三个人中间不会再有人突然离去?”
“还是那个问题,你想离开吗?”伍道祖问。
“真的不是想不想的事情,而是会不会。力夫说只要心中有逃离的执念就一定会走出去,你认可他这句话吗?难道我们剩下的三个人都没有那种执念?”
戴兰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自己,力夫偷偷瞄了她一眼,他是什么意思?沙狄总喜欢小心翼翼地跟力夫开玩笑,力夫有当真过吗?还是他一贯就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永远给人拿不准的感觉?换个角度看力夫,也算那种吸引人的男孩子,浑身上下充满着阳光的味道。
她曾经沉迷于他的优点,可此刻为什么要无限放大他的小小缺点呢?是因为心里明白都无可挽回,再也见不到真实的他吗?在他没有离开时,何苦死死压抑自己的情绪,学不会俞小蛮的洒脱,不能对他明明白白地说出喜欢两个字?
不但因为懦弱害怕直视力夫的眼睛,她记得自己还存心伤害过他,就要看见他发怒的样子。她突然觉得他发怒的模样是那么地令人心动,瞬间完胜所有的男孩子,足以让伍道祖的优秀品质都不值一提。
他们看见老张去厨房里忙碌了,只为力夫要他去做饭,使这空寂的山谷里有些烟火气。那里的俞小蛮笑嘻嘻地跑到老张身边学习着做菜,她说她要炒一盘鸡蛋。青烟弥漫在屋顶上,远处的山峰渐渐沉没在黑暗中。天上不见一粒星斗。
回过神来,戴兰对俞小蛮说:
“谈不上什么执念,虽然我也想回到重庆的家里,但假如回不去了,也只能说遗憾。”
俞小蛮看着那个最有活力的男孩与沙狄打闹的画面,眼里顿时像是融入了整个喧闹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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