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秦?”大汉皱眉,泽州城里姓秦的可不少。
“城南的秦府,两年前搬来的。”
“故交?”
“在西北那两年认识的,日后若有什么事还请你帮衬一二。”
“那家啊,瞅着那郎君倒是文弱俊秀的,不像是西北糙长的。不过人家哪里需要我帮衬,如今泽州城里叫的上名的商户,你要知道这些商贾个个精明儿猴儿似的……”
“再怎么精明,也怕横的,如今的泽州又有谁横的过你冯龙?”
“说笑,说笑。”那人摸摸胡子,干笑,突然似恍然大悟道:“不过一个郎君怎会让你如此上心?莫不是你有龙阳……”
“得得得,赶紧喝酒,喝完赶紧走,堂堂泽州守城副将如此之闲。”
“嘚!你这没良心的,为着见你一面,我可是专门告了半日假呢!”
小栈里酒气腾腾,各人自顾自乐,斗酒划拳欢笑连连,将西角这桌的声音完全压下。没人留意来了什么人,又走了什么人。
便是注意到了,也不过是一个风雪归客,临别送友。
……
泽州秦府。
“给软榻上加个垫子,请嬷嬷坐。"
屏风之后秦翾仍带鼻音的声音传来,两个丫头连忙照办,又递上泡好的茶水,才侍立一旁。
“夫人摘了新梅,让小厨房做了梅花糕,去岁埋下的雪梅酒今日正好开坛,所以便让老奴送过来与您尝尝。”
阿舒绕过屏风,将食盒拿到秦翾面前打开。
一碟核桃大小的雪白软糕,还有一壶清酒,盒盖甫一打开,便有一道清幽绵密的香气飘来。
“嬷嬷有心了。”秦翾微笑,淡然开口。
“这是夫人的意思,昨日在……”
说到一半,苏嬷嬷的话咽了回去。
秦翾会意,对着阿舒阿窈道:“今日午间想吃蟹酿橙,去跟厨房说一声。”
待到二人退出屋子,秦翾才道:“嬷嬷有话便说吧。”
“姑娘身子怎么样?”
“还好,劳您费心。”
“那就好那就好”苏嬷嬷忙应道,“昨日在梅园,夫人之言有过,姑娘莫往心里去。”
秦翾不语。
便是划伤了手,好了还带痕,言语无形却利于刀刃。
“小姐,夫人纵有不对,却终究是您的母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况且夫人这些年也过的不易……”
斜靠在床上,秦翾面上无波,唇角却似带笑,低头摆弄着袖口,披散着的发丝随她低头的动作掩住半张俏面,越发衬得她肤色雪白,宛如凝脂。
“……姑娘不知当年这些事,所以不知道夫人心里的苦。郑家当年所为,一直是夫人心头难解的结,到如今郑家小子又是如此,她对您爱之深责之切,才会说出那些话来啊。”
她安静地听着老人家絮叨,直到那边带着几分抽噎的声音传来,她才扯平了原本一直翘着的唇角,眼睛微眯:
“所以嬷嬷觉得我当为母亲的委屈负责么?”
那些往事她第一次听说,唏嘘之余却依旧凉凉开口。
“夫人只是一时气急,您想想,小时候夫人待您还是很好的,不管是对羽郎君还是瑗姐儿,都比不得对您的好……”
……
“……我们家翾儿最美了……”
“……好,母亲带翾儿去看灯,也去买阿姐一样好看的簪子……”
“……翾儿快快长大,和瑗儿一样懂事才好呢……”
“……你走!我没有你这样骄纵的女儿!不是你瑗儿怎么会死!怎么会!……”
“……夫人身子不适,郎君先回去休息吧……”
“……以为能够爬上郑家嫡子的床头飞上枝头变凤凰么?!可笑!……”
……
其实,是对的。
确实不曾苛待。
只是习惯了宠爱,习惯了温情,所以畏惧着介怀,畏惧着责怪。
屏风那头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出声音:
“嬷嬷,这两年,我以为只要做得足够好,母亲便会释怀,可是我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发生的事就算再怎么自欺欺人,终究还是发生了,永远无可挽回。”
譬如阿姐阿爹的死。
譬如仍对二十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
毕竟是心里始终过不去的坎儿,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命。
哪里能回的去呢?
不能强求,不必强求。
“小姐莫要赌气,老奴给您叩头了,您别与夫人……”说着屏风那头传来扑通一声。
虽是隔着屏风,秦翾仍侧身避过:“翾儿是您带大,您这样折煞,实是为难于我。”
赌气么?
是的,她在赌气。
在外处事再怎么成熟,她终究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
“小姐……”苏嬷嬷还欲再言。
“我不怪母亲。”
儿不责父过,所以不会怪。
但人非木石,终究有心,所以会难过。
伤心介怀和责怪怨恨,到底是两回事。
“不怪就好,不怨就好,好,好……”
“嬷嬷起来吧,若是为了西郡之事,不妨直说。"
秦翾淡笑,若只为了来做个和事佬儿,怕是应该来的更早些。
在这之前,都是铺垫罢了。
苏嬷嬷愕然,姑娘竟知道自己来的目的。
“西郡可回,但只是女儿省亲,不是秦家搬迁。”
可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只将这话告诉母亲,她自然懂。”
“……是。”
“梅园那边如今要主操二祭,劳您多费心。采买置办的事我已经招呼好,有什么需要直接找宋叔就行。至于您所担心的事,实是多虑。此去西郡我会同行,到底是外祖,就算少了往来,”说到这里,她笑一声,“终究也要见上一见的。”
苏嬷嬷愕然,不明白秦翾怎么猜到自己的来意,但听她这样说,虽仍旧忐忑,心中却也算有了底儿。
姑娘既答应了愿意和夫人一同回去,那么也算圆了老太爷的念想。
泽州西街。
“施粥了,施粥了,快快快,去晚了就没了。”
一道声音传来,原本瑟缩在墙角,目光颓然无神乞丐浪人登时眼放精光,霎时间数十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大家排好队,不要抢不要抢,都有份儿,都有的。”
清丽明亮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颇带几分悦耳动听,让遍地枯白的街道似乎多了几分春意。
可是不过瞬间,那生声音便转了个调子:
“你们作什么吃的!快拦住!快拦住!贱民,走开,走开啊!”
紧接着,便传来壮汉的威吓声,那些乞丐流民便是再怎么迫不及待,也畏惧着那些汉子手中的棍棒,不多时,原本乱作一团的人群都一个个排好了队,拿着自己或豁了口,或舍不得清洗的残羹脏碗,挨个儿伸向那口大锅。
清澄澄的汤水里,米粒清晰可数,但比起州府衙门口的一粒米都见不到的粥碗,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人人都想再排着去争那第二碗,刚才的小插曲也不过一晃而过。
施粥大锅的后面,是一间小小的屋子,一个穿着绿衣小袄的姑娘满脸嫌弃,用帕子使劲儿擦着不曾有污的衣服。
“这些贱民,活该一个个饿死!这般不知礼数,没得污了这清白世道!”
“是,是,姑娘说的是,那些贱民都该死。姑娘好意施粥,那些人竟不知好歹,还敢亵渎……”一旁的汉子陪笑道,话没说完便被那乌亮的眸子瞪了回去。
“亵渎什么?你这是想污了姑娘我的清白么!若不是我们小姐好意施粥,这西街只不知又多多少尸体呢!”
“小的嘴拙,小的不会说话,绿芙姑娘训的是,训的是。”
"哼!到底是腌臜地儿,连人也尽是腌臜的!也不知到底触了什么霉头,小姐竟让我来顾着他们,这些贱民有什么好?那些粮食喂了狗还能听两声叫唤,给了他们也不见得能嗝出一个屁来……"
说着,那叫绿芙的女子朝外走去,对着正在收拾锅具的人吩咐几句,便带着几个壮汉骂骂咧咧离开了。
男子瞧着那远去的背影,不屑地啐了一口:
“一个不值钱的丫头,掂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重,也敢充着脸面当自己是小姐!”
北居官,西居民,南居商贾,东看歌舞。
这便是泽州的布局。
而如今的西街,早已不是安居乐业的祥和模样,举目望去皆是被大雪覆塌的残破老屋,运气好的不过是少半个避身之所,稍微修补还能御得严寒;运气差的,则是直直被倒下的横梁压得丧了命,得一张草席遮身已是万幸。
而此刻纵然刚喝过施的粥,那些人的面色依旧青白如死状,或一个人,或三两一群偎依着,散布在西街两侧。
秦翾放下车帘。
“几日不曾出门,这街上竟然已成如此模样了,半月前还是欢声不断,如今竟然已经饿殍遍地。不是说州府阀门衙门也在施粥么,怎的这些人还是这般凄惨困顿?”
阿窈面带怒色,甚是愤然。
“便是西北那场雪,也没有这次惨烈。”一向不太多言的阿舒此时也缓缓开口。
从刚才车帘接起,到如今与外隔绝,不管是曾经客人不断如今却紧闭大门的店铺,还是曾经安居乐业如今却遍地**的庶民,这番天天壤差别,都远远超乎主仆三人的想象。
……
“……你不能去!你忘了我们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西北的么?!你这一去可是要害死我们娘儿几个啊!”
“可救而不救,可济而不济,与无心无情的兽畜有何分别?康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死。”
“那你就能看着家里人死?!你舍得羽儿,舍得瑗儿翾儿么!……翾儿,你来,告诉爹爹,告诉他不要去……”
“父亲……”
“农失其田、工失其业、商失其源,父母兄弟妻离子散,不得安其所居,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人祸临之,荡析离居,转死沟洫,尸骸暴露,饿殍浮野(1注)……既为阴阳脉,便担天地事,我若可为,如何忍得此等惨状再现!”
“……翾儿,你既承我阴阳之钵,便不该同你母亲拦着我,因为这也是你的责任,你的担当!纵不为朝堂所容,也当不负本心……”
“……秦崇言!……秦澍!……”
……
“农失其田、工失其业、商失其源,父母兄弟妻离子散,不得安其所居,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人祸临之,荡析离居,转死沟洫,尸骸暴露,饿殍浮野……父亲当日就已经料到……所以才会那般不管不顾……”
秦翾靠在车壁之上,再无气力。
若没有父亲的拼力相争,眼前这一切便是那些西北牧民的归路么?
天灾乘之,人祸临之。
有人躲过了,有人终究没躲过。
“郎君,郎君……”看到秦翾呆愣的模样,阿窈瞬时慌乱起来。
“没事。”秦翾回神,摆摆手,对她一笑,“我没事。”
“我们还是回去吧,您身子还没大好,就这么出来吹冷风,怎么能好得起来?啊!呸!我在浑说什么,郎君一定会很快好起来……我……”
“噗!都说了,没事的,不过是想到一些事罢了。”顺手拿过一枚剥好的栗子,塞入口中,秦翾敲敲车壁:“再去东街转一转。”
车夫闻言,长边一甩,向前驶去。
…………………………
1注:李大钊《大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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