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母亲,我曾经把她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记了她的姓名,笔记本也不知去向。幸好,我还记得她的容颜。思绪打开,当年的情境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2002年的一个冬天,寒冷异常。晚上,我在派出所里值班,窗外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在派出所值班,类似这样的不足以造成自然灾害的雨雪天气,是最令人开心的。因为,遇到这样的情况,无论好人坏人都喜欢窝在家里,这意味着案事件也会减少,值班会比较轻松。
果然,一夜太平无事。但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在交班前,报警电话响了,说是在某村的田地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不管自杀、他杀,有尸体的警情都是大事。我拿上勘查箱和照相机,与值班所领导去了现场。
天空还飘着雪花,田埂被染上了一层层薄薄的白色,现场已经有一些群众聚集,村干部也赶到了。村干部介绍说,这个死去的女人是本村某人的妻子,长年患有精神疾病,昨天晚上,她穿着棉毛杉、棉毛裤就出了门,家人遍寻不着,想不到今天早上发现了她的尸体。
听了村干部的介绍,我心里基本上有了谱,便凑近观察了一下田埂边的尸体。死者大概三十岁左右,睁着双眼仰卧在田间,披肩发,相貌清秀,身穿着一套粉红色的棉毛衣裤,上衣卷起,裸露在外的皮肤有明显受冻痕迹。尸体的周边是雨雪形成的积水,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我松了一口气,即使没有法医在场,也可以判定这不是凶杀案件。女尸上衣卷起,在法医学上被称为生前脱衣,是因为死者受冻缺氧后反而产生了燥热的幻觉,所以会尝试脱衣。综合村干部介绍的情况,我认为死者是因为精神病发,在野外摔倒后受冻而死。
至于摔倒后为什么爬不起来,就不是我考虑的范围之内了,只要不是案件,我才不会关心她的死亡过程。工作几年,我已经见惯了生死,早已百毒不侵。
�所领导基本上也持相同的看法,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向指挥中心做了报告,要求局里派法医来勘查,出具排除他杀的结论。
乘着法医还没到来的间隙,我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拿出照相机拍摄了尸体和现场的照片,制作了现场草图,登记了死者的基本资料。没过多久,法医也来了,和我预料的一样,排除他杀。我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丝丝的喜悦之情。
走完程序,通知村干部和家属料理后事,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回所里。就在我拿起吃饭的家伙,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凄厉的哭声。我循声望去,现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女孩,哭声正是从她嘴里传来。那小女孩最多五六岁的样子,站在田埂边,朝着尸体的方向放声大哭,眼泪鼻涕一大把,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
原来死者是这孩子的母亲,我心中不由得一怔,停下了脚步。小女孩继续哭着,眼泪从脸庞上不断地滑下,滴落到脚下冰冷的泥土上。没有人劝阻她,或许大家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一个小女孩,她的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那点喜悦之情是多么的无耻。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具排除了他杀的尸体,在围观者眼中,只是多了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对于这个小女孩,这具尸体却是她的母亲,一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
你所无足轻重的东西,或许就是别人的一片天。
如果没有这场风雪,如果女子没有精神疾病,如果那天晚上女子能被及时找到,眼前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小女孩依然可以沐浴在母爱的阳光里,即使这份爱有所残缺。然而,世事永远没有如果。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场景仍然时时会在我脑海中浮现。到了今天,自己也已为人父,对于子女之于父母的依恋之情,体会得更为深刻。所以,今天的我更愿意相信,这位母亲的死不瞑目,是放心不下她那可怜的女儿。每每想起当年那一幕,我最后悔的是没有走到那个孩子身边,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抚慰一下她那幼小而又受创的心灵。
时间已经过去15年,当年的小女孩应该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知道她十多年来过得怎么样。如果有机会,我想告诉她,其实母亲从不曾远离她的孩子,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保佑你。
母爱的光辉,从来不会因为某种缺陷而减少分毫。这位母亲,请您安息吧。
愿天堂不再有风雪,愿天下所有的母亲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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