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酱

那时候妻子还不是我妻子，因为我总跟她说李敖，慢慢地她也受到“三妇理论”的深刻影响，总觉得，女人应该会几个拿手菜，不然不完美。她是城里姑娘，从小过惯了“伸手张口”的生活，对厨艺一无所知。在我的支持下，她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尝试。

一次她休息，去超市买回来许多食材。我还没有下班，她就发来信息，兴奋地说“十全大补汤”做好了，让我赶紧回去品尝。我快马加鞭地赶回家，更衣洗手，坐下来，端起一碗汤，吹了吹，美美地喝了一大口。

见我闭着眼、皱着眉、撅着嘴，妻子兴奋地拍拍我，“评价一下，老婆厨艺咋样？”我艰难地睁开眼，抓着妻子的手，“宝贝儿啊，你太伟大了，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体验，你一碗汤就概括了，这里头酸、甜、苦、辣、咸、腥，一样不缺啊！”拿筷子一拨弄，发现汤里有鲫鱼、瘦肉、猪肝、鸡蛋花、苦瓜、西红柿、蘑菇、油菜、红辣椒，还有葱姜蒜等佐料。

为了表示鼓励，我强忍着吃了半碗。妻子像犯了错的小孩儿，时不时地赔个笑脸。我拍拍她的肩膀，“要不算了吧，别学了，以后我做饭给你吃好了。”妻子摇摇头，表示这事不能就这么放弃，要搞出点名堂来。她决定改变策略，从简单家常菜着手。

没过几天，她炒了个土豆丝，喊我过去尝尝。说实话，味道还不错，就是刀功差点，细的已经化作土豆泥，粗的还潇洒地躺在盘中央，目测有大拇指那么粗，嚼起来嘎嘣脆。看我变幻莫测的表情，她尬笑了几声。

很快，她的另一个尝试出了成果，是西红柿炒鸡蛋，我拿着筷子到处找鸡蛋，被她娇怒着怼了一句，“鸡蛋就在西红柿上面，还需要找吗？”我吃惊地瞪大眼、张大嘴，“老婆你行啊，这鸡蛋真特么糊得均匀哪！”老婆捶了我几粉拳，又一次尝试宣告失败！

连续几次失利对她影响很大，得有差不多一个月，她没有研究厨艺。一天，我发现书架上多了一本做面食的厨艺指南，她隔三差五下班后就要在写字台上读一会儿，做读书笔记。偶尔，还要打电话给她妈、她姨、她姑请教做面食的知识。我想，这一次，妻子应该离成功不远了吧。她是中原人，扬长避短，从面食寻求突破，战略方向应该是对的。

一个周六，她早早起来，去菜市场买食材。经过快一个上午的择、洗、切、炒、拌、烩、煮，香喷喷的炸酱面出锅了。妻子举着锅铲仰天长啸：“我成功啦——”

她是个在意仪式感的女人，要求我净手，然后在餐桌旁正襟危坐，等她坐定后方能动筷子。她拿筷子认真地搅拌着一碗五颜六色的酱，接着把酱舀到装着白面条的不锈钢盆里，继续搅拌着，直到她完全满意，才把面盆推到我面前。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专注的神情好似第一次进动物园看到狒狒。

吃进第一口，一种独特的香味爬上每一个味蕾，每一颗牙齿，我不顾一切地大快朵颐起来。一大盆炸酱面几分钟就见了底，我捂着撑得发疼的肚子，给妻子竖起了大拇指，“好吃！”然后轰然倒在沙发上……

妻子做的炸酱面，学问全在酱上。这种酱和不同的面条搭配有不同的口感，加到宽面条里香，加到窄面条里醇，加到擀面里则鲜。

妻子问我能不能给这个酱起个名字，我张口就来“老婆酱”。妻子摇头——太俗太肉麻。我开始闷头分析起来，妻子姓杨，自古杨姓牛人多。天上有二郎神杨戬，古有皇帝杨坚，今有中国太空第一人杨利伟。哲学家有杨朱，文学家有杨修。宋有忠烈杨家将，明有一众杨氏名臣。女有唐朝绝色杨玉环，近代文坛巨匠杨绛……

姓杨的男子牛，姓杨的女子也不简单。我对妻子说：“你看啊，杨家女子文能定国，武能安邦。”妻子笑了笑。

我接着掰，“上房能揭瓦，下厨能做酱。要不就叫‘杨家酱’吧！”

“讨厌……”

爱上了妻子的炸酱面，却不能经常吃到，因为做工考究，得赶上妻子时间允许，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我这段时间各方面表现都不差才可以。

那时候已经在外企工作三年了，走上了初级领导人的岗位，各方面的压力扑面而来。外企收入确实高，不过没完没了的内部审批流程及各种内耗，也着实让人吃不消。“表哥”的称号就是那时候得来的，每天晚上都要做许多张表格发给各级领导。

有时候累了，直接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我睡觉死沉，一般的雷打不醒。妻子经常像伺候病人一样，端水过来帮我擦洗身体，然后再凭其瘦弱的肩膀扛着我去卧室，第二天再跟我描述我的糗相。

我的职业生涯到了第二个十字路口，生性喜爱自由的我，当个“双面胶”式的中层领导，很受憋屈，不会媚上，也不会欺下，还经常吐槽各种各样的奇葩规定。没多久，心里萌生一个念头——辞职自己创业。于是业余时间，各种搜索，各种调查，了解过很多行业，许多项目。其中有个基因抗衰老的项目，非常吸引我，前沿科技，聚焦未来的朝阳产业，我不止一次地参加过相关的行业会议，和妻子也说过几回，但一直没有行动。

一次和妻子聊天，她问起这事，我支支吾吾的，没有说得太明白，大意就是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生意，害怕失败，赔了。妻子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翻着手中的书，却并不看，几分钟以后，她抬头看我，微笑着说：“老公，你还记得我学做饭的那些糗事吗？我之前可从来没有做过炸酱面啊，最后还不是做出了可口的炸酱面？咱们都还年轻，可以学习，也经得起失败……”我被震撼到了，啥也没说，抱着她的额头，狠狠地kiss了一口。

一个行业小白，走上了崎岖的创业路，不断学习取经，没日没夜地跑市场，整合资源，公司不到半年时间就盈利了。事实证明，我之前把困难想象得太可怕了，以至于都不敢开始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古人诚不欺我！

赚到了钱，我内心开始不安分起来，回头看看，自己好像确实过于保守，新世纪了，还奉行着小米加步枪的商业模式。于是乎，我投入了更大的热情，招兵买马，扩大规模，办公室也从西四环换到了CBD，旧的办公家具一律换新，连消毒柜都换成了进口货。营业额没有倍增，支出却倍增了，加上人员变动，客户流失等因素，我在一年内赔光了所有积蓄。

关掉办公室的时候，内心怅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一下子把自己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回医院不甘心，回公司拉不下脸，想东山再起没有本钱。

走在街头，感觉一切都是那么恍惚，白色的日光，刺得眼睛生疼，双耳似乎失聪了，听不见后面汽车急促的鸣笛声，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走到了马路中央……回到家，一躺不起，每天只有吃饭和上厕所时会离开床。

一天老婆休息，她说给我做炸酱面吃，我嘴上说不必麻烦，胃却很诚实，恰合时宜地打了个饿嗝，妻子嫌弃地一笑，转身下楼买菜去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忙乎，妻子把炸酱面端过来了，碗里艳丽多彩，一如既往的香，只是闻起来有些不一样的味道。我像往常一样张大嘴吃起来，第一口就苦得不行，接着悉数吐到了垃圾桶里。妻子疑惑地问怎么了？我说太苦了，加什么了吗？说完筷子一扔，干脆不吃，人倒霉了，面条都来欺负！妻子也发现太苦了，倒了，换了别的饭菜。

下午妻子躺我怀里，深情款款地看着我，“老公，你相信吗？今天我做酱的时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用心，可还是把香菇烧糊了，你怎么看？”

见我默不作声，她接着说：“你把公司做垮了，并不是你不努力啊，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商海沉浮，谁还没失败过呢？”她没有列举商业大亨的创业血泪史，单说认真做炸酱面那一点就让我倍受触动！不得不说，喝了那么多“鸡汤”，到底不如一碗炸酱面扛饿。“待从头，收拾旧河山！”于是，我成了现在的我。

自在简书更文以来，老婆一直是我的铁杆粉丝，基本每篇必赞，每篇必评，最近却发现，她似乎已经好久不读我的文章了。问之何故？答曰：“吃醋了，都是写女儿的，连没见过面的见伊都写了，就是不写我！”

“我不是担心‘秀恩爱，死得快’吗？”

“我不怕，咱俩的感情，经得起考验。”

“……”

“老公，要不你写我做的炸酱面吧？咱们把制作流程记录下来。”

“好！”我不敢迟疑地应承下来。

老婆兴致勃勃地冲出去买食材，回来又是洗又是切的，没一会儿，所有食材的初加工完毕，我挨个儿拍完照片，她就开始做酱了。我记录下来基本体积配比。

茄子：香菇：西红柿：五花肉末=2:2:1:1,葱姜蒜少许，豆瓣酱150g，外加各式调料：油、盐、酱、醋、料酒、胡椒、香油等。面条是肯定要有的，小油菜若干（和面条一起煮）。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我打了几个饱嗝儿。佯装担忧地问妻子：“老婆，你就这么把配方公布了，不怕别的女人学会了做给我吃吗？”

“不怕，这酱里，有一种调料别人没有。”妻子并不看我，低头收拾着碗筷儿。

“啥调料？”

妻子没有回答，只抿嘴一笑，然后留给我一个想入非非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