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以后

浮华散去，周遭俱为尘土。——题记

冬日的午后，阳光很温暖，在红叶遍地的小巷子，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多，但也并不乏味。这本来是一个周末，巷子里玩耍的孩子也多了起来，但仍有孩童在角落里独自哀伤。

“爸爸，所以，我妈妈呢……”这大约是孩子从记事起向父亲询问的第九百九十一遍了。几乎是每天都会问一遍。这位名叫孔希的孩子，虽然整天看起来没心没肺地跟着大家疯玩，但是他已经十二岁了，很多事情，再也不可能从他眼前逃过了。

随意糊弄的，终究会被孩子发现，而他的绝望往往是无法弥补的。

“都跟你说过了。你没有妈妈的。”在院子里忙着打理落叶的爸爸，依旧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他的话。

“不，我明明昨天梦到了她，”孔希趴在石桌子上静静地望着身后的爸爸忙碌的身影，时而看他一眼，时而看一下脚下的红叶，时而望着漫天温暖而苍白的云朵发呆。“她不停地喊我，‘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你还好吗，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明明那么爱你，你却一直不来……’我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跟我说话，但我看着她那温暖而美好的笑脸，就觉得很亲近，好像我们真的有血缘。我多么希望她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就像小时候，你给我讲过的故事一样……一切都会如愿。”

那天下着雪，外面的光线很暗，巷子里没有行人走过，只有低飞的鸟雀偶尔蹭掉雪片的声音在打扰着这片时空。已经写完作业的孔希，在雪地里学着课文中闰土捉鸟的方式，煞有介事地找来了框子，支起了一个陷阱，还喊着，“爸爸，你给我找点玉米来嘛，我想吸引一下鸟儿过来……”

“你自己去屋里找找看嘛，我没空，我在给你准备早餐呢……天这么冷，你起这么早干嘛啊，你怎么不去看你喜欢的动画片呢……”爸爸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然后还在案板上忙碌地切着蔬菜。

“我看那些飞鸟在天上飞着太累了，我想要邀请他们跟我一起在屋里住，这样会暖和一些。但是他们不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害怕我了，所以我就想着用这种方式捉他们过来，然后就能好好照顾他们了……”

“可是，你用这种方式困住它们，让它们没有自由，他们也不会开心啊……”

听爸爸这样说，孔希感觉好像也是。于是就垂头丧气地回屋子里去了。在吃早饭的时候，他跟爸爸说，“我觉得自己好孤独啊，每天都一个人生活……”

“哈哈哈哈……你这么小的年纪，知道什么是孤独吗？”虽然已经三十九了，但还是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跟自己的孩子讲话时，常常会带着亲近而喜感的心情。可能这也是孔爸爸跟孩子关系密切的秘诀吧。

“我知道啊……”孔希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本正经地讲述着自己在学校经历的事情。“我的同学，他们就有兄弟姐妹一起玩儿啊，可是我只有自己一个人。每天要自己去上学，自己放学。然后回来除了看书，就是看电视。感觉我的世界里就像这白茫茫的雪天……”

“什么？”

“一片虚无啊！”

“哈哈哈哈……你这小屁孩真的是越来越幽默了。”

“爸爸，我是认真的。”

“哦哦，好好吃饭啊。等会儿，老爸带你出去看雪。”

“雪有啥好看的。我们院子里不是有吗，我每天都踩着雪上学，冷死寡人啦……”

“你这孩子……真的是……”

后来，他们吃完早餐以后，爸爸带着孔希去往了附近的山丘上，看着整个街市的繁华尽收眼底，而过往的一切都被白茫茫的一切淹没了。好像所有的一切从不曾存在过。

孔爸爸说，“等你长大了，你会走出我们这个小镇，会去往很多美好而繁华的地方，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是人生了。”

“人生啊……”孔希也模仿着爸爸刚刚深沉的模样，讲述着似曾相识的哲理。“不就是从出生到死亡吗？可是我……到死也是不明不白。”

“怎么会不明不白呢？”孔爸爸已经习惯了自己孩子的“深沉”，就直奔主题了。其实，也是明知故问吧。

“虽然，我现在才12岁，但是我已经看淡了尘世所有的悲伤喜乐。我真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爸爸，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我们班的那些学生，天天炫富，说自己家多么有钱，讲述自己的妈妈做的菜多么好吃。还说自己的弟弟多么幼稚……其实，我真想回他一句，‘我靠，你不更幼稚，都读初中了，还天天看那些无聊的漫画书，嘻嘻哈哈的，像没长大的孩子……’可他们听我这样说话的时候，总是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我真是想要远离他们。老师天天都在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想我也希望自己能遇见一个懂我的伯乐，好去规划我们伟大的人生蓝图……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按部就班地过完这无聊的人生……”孔希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语气里还带着熟悉的稚嫩和喜悦，但他的表情真的和一个大人没什么区别。他以为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的爸爸会很开心，会陪着自己聊很多有趣的事情。

但是，爸爸突然沉默了。他忧愁地望着远方，那灰暗而纯粹的天空，阳光泛着白晕，刺眼而没有温度。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燃，然后深思。

“爸爸，你不是说过不再抽烟的吗？你为什么……”孔希有点生气地喊着，“不要抽烟了。这样会带坏小孩子的。我还小呢。”

可是孔爸爸完全没有反应。

“你流泪了……”孔希忽然声音变得柔弱了许多，像一个女孩子一样，带着哀伤而温柔的情绪。

“啊？”爸爸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起。但紧接着，他随意地掩饰了一下。“好，我不抽了。”

爸爸把烟熄灭，扔在雪地里，然后脚尖深深地踩了一下。抬起头，继续看着远处街心的行人，渺若尘埃的样子，让彼此都颇感忧伤。但是，爸爸眼中的忧伤，可能和孩子完全不一样。

在孔希的眼里，可能想的是，“这纯粹而美好的天地，怎么会忽然下起了雪？而在深埋的雪地里，是否还有另一个国度存在呢？或许，那个我看不见的时空里，有我想见的人，和我渴求的美好未来。而将来的一切，都会像美丽的雪花一样，一尘不染。……”

而在爸爸的眼里，可能会想，“纵然雪如何深厚，也无法掩埋掉尘世所有的悲伤和浮华。这样的雪还会有多少年呢？或许，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变的吧。”

“其实，孩子，你只要过得开心就好了。不要想那么多。”爸爸语气平和了许多，脸上带着笑，好像是他从来没哭过，而此时心情本来就特别好一样。其实，即便眼前只是个孩子，他内心的悲伤还是无法骗过对方的双眼。

“我知道了。”可能那一刻，孔希明白了爸爸的无奈。所以，他也沉默了许多。

“其实啊，你不说……”

“好了，爸爸，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会很开心地生活的。”孔希就好像知道自己的爸爸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样。在爸爸没有说出来之前，赶紧抢先堵住了这个话题。

爸爸心里觉得自己的孩子很懂事。所以，他用了一个很平常的语气说，“所以啊，孩子，爸爸带你来看雪，就是要你开阔一下眼界，让你明白，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未知的事情存在着。而万事万物又相生相克。我们生活在自然世界里，自然也要遵循自然的规律。就像这四季风云雨雪的变幻，我们只有随他而去，去适应他，才会感受到生命的快乐。否则，如果只是一味地抱怨，自然就会有很多烦恼。”

其实，孔爸爸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

但孩子还是马上就联想到了自己的事情，“哦，我明白了，爸爸。我知道要遵循自然规律。所以，飞鸟就让他们自由吧。我不会再捉他们。或许，明年的冬天，我们还是会再见呢。我会记得他们的样子的。”

“是吗？你怎么分得清它们谁是谁呢？”爸爸忽然对自己孩子的这种敏感的洞察力产生了兴趣。

“因为我就是知道啊。那些飞鸟的羽翼看似一样，其实都有很多细微的差别。再说，每一只鸟儿都有自己不同的飞行轨迹。而那就是他们的习惯。我能看见它们每一双眼睛里的忧愁和快乐。你看，他们低徊的时候，就是难过啊。高飞的时候，就是快乐啊。现在，冬天了，天冷了，还下着雪，所以，它们就会很难过，所以就飞得很低……还有，很多鸟儿都冻死了。我前天刚刚在茅房旁边捡到了一只。可惜，我见到它时，它已经冻僵了。”孔希越说越难过，最后都落泪了，“我帮不了它们，我……真是没用……”

“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好了。”其实，在爸爸心里，孔希一直都是一个善良而柔弱的孩子。他从来都没想过让自己的孩子变得多么阳刚什么的，反而觉得那些所谓的男子气概的定义都是荒谬的。不过，他对自己的孩子很放心。他觉得孔希的心非常敏感，能够观察到生活中许多有意义的细节，还很爱惜生灵，很懂得理解生活，还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情怀，所以认为自己的孩子将来要么是诗人，要么就是很厉害的艺术家。

不过，孔爸爸也没有刻意地帮自己的孩子报什么培训班。只是应自己孩子的要求，给他请了一个钢琴老师。其实他也不明白孔希为什么会想要学钢琴。起初，还觉得他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时任性，但没想到半年下来，孩子竟然没放弃，而且还慢慢地学会了谱曲，写词。这真是一件令他大吃一惊的事情。

那天回去以后，孔爸爸趁自己孩子睡着了，出了一趟远门，回了一次老家的山上。

月色凄凉，人迹罕至，满山的昏黑在白茫茫的雪地照应下，显得闪闪发光，好像是黑夜里的一块巨大的白玉，在微弱的星光下，照亮了整片黑暗。

他呼出的空气在夜晚冻结了，他的心跳慢慢加速。他想着，熟悉的地方，虽然很近，但却似乎整整十年没有回去了，真是遗憾啊。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孔爸爸已经出现在了厨房里。他心情依然很好。孔希已经早早起床了，他正在洗脸。时不时地说一句，“哇，水好冰冷啊……”“叫你加点热水的……”“爸爸，我喜欢冷水洗脸，因为这样会激发我的灵感……”“谁给你说的啊，那样容易得病”“老师讲的……”

孔希虽然常常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聪明感，但对老师的话还是深信不疑的。不过，其实冬天冷水洗脸，对小孩子的意志力锻炼会有一定帮助的。还好，孔希是一个极其自觉的孩子。

“爸爸，我昨天晚上为你写了一首诗。”洗完脸以后，孔希走进房间，用干净的手拿出了一张很整洁又很漂亮的纸。上面是隽秀而工整的一行行排列的字句。

“爸爸，我知道你很辛苦\所以，我会更加努力学习\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去看你眼中的美好世界\希望那个时候你身体健康\而我可以带着你四处环游\我想，我会带你去看你曾一遍遍诉说的泰姬陵\带你去看北欧的极光\每天都听你说的那么诗意盎然\我想那一定是极好的值得用一生去珍存的美景……\对了，我一定要找一个温柔而漂亮的女孩\作为一生的情人\我们会结婚生子\会好好生活下去\那时候你就可以对我放手了\而你也可以安享晚年了\我们的孩子会叫你爷爷\而我不会再让他每天都问像我问过的\那些伤感而无奈的问题\我想我们一家四口都会开心快乐……”

看着自己孩子写下的诗句，孔爸爸眼中的泪夺眶而出。那晶莹的泪水，像极了天上的星星。就仿佛，为孩子所生活的这片浩瀚而复杂的尘世燃起了如同繁星遍布的光芒。

“爸爸……你觉得我写的好吗？”孩子盯着爸爸的脸看着，焦急地等待着肯定的回答，他没有心情注视爸爸眼中的泪水，而是急切地等待着爸爸的夸奖，就像是急切地渴望得到新年礼物一样的心情，在等了很久以后。终于有了答案。

“孩子，你真的是太棒了。没想到你写的诗句，连爸爸都看哭了。真是不错啊。真是可以让你妈……”孔爸爸差点要说出什么了，但紧接着，迅速改口说，“让你们班的同学对你燃起无尽的崇拜之情啊！”

“啊？”孔希像是满脸迷茫一样地问道，“什么意思啊，爸爸？”

“就是说，大家看了你的诗，都会说写的好。”

“哈哈哈哈，那真是太棒了。”

“你是不是骗我想让我多夸你的？”

“你猜？”

那一刻的空气里弥漫的完全不像是一对父子讲话的气息，反而更像是一对情侣。

其实，昨天晚上，孔希还写了另外的文字，他写道，“爸爸，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对我说妈妈的事情了。我听身边的邻居阿姨说了，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你。她不要你了。所以，你很难过。但是你为了我而努力地活着，你希望我好好生活，希望我快乐而健康地成长。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但我还是要跟以前一样不停地追问你我妈妈的下落。那样，才不会露馅儿啊。所以啊，爸爸，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们都会很开心地生活的。我会努力念书。就像我写的诗句一样，有一天我会有一个漂亮的情人做妻子，我们一家人都会开心快乐地生活。对了，明天，你一定要夸奖我写的诗哦。”

孔希把自己写的这段悄悄话放进了秘密暗箱里。锁好，然后第二天才拿出了书桌上放着的写给爸爸的诗句。

刚好那天是孔希的生日。因为妈妈的缘故。他从来都不在爸爸面前提起自己的生日。而爸爸也从来都没想过要给他过生日。

其实，在彼此的世界里，这一天都是默认的最最悲伤的日子。

其实，爸爸也给自己的孩子写了诗句。但是他没有拿给孩子看。

“孩子，你曾那么爱着天上的白雪\你的心就像这纯粹而美好的一切\但太过单纯反而显得清冷\无人愿意靠近\多么希望你能简单地生活\可是你这一生注定带着无法摆脱的悲伤\带着遗憾和期待独自走完这漫长的人生\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你内心的柔弱和敏感\其实，我又怎么不会跟你感同身受呢\今生我们虽有缘成为父子\但其实更像天生注定的心灵相犀的知己\或许你我本是一人\有着同样的心和灵魂罢了\只是，真希望你的人生能跟我不一样\因为那样你就可以真的开心快乐地生长了……”

其实，孔爸爸每年都会给孩子写一份信，有时候会是漫长的回忆，有时候会是殷切的期许，有时候会是凌乱而柔软的诗句，每一行字里都充满了纯粹而真挚的情感，关于父子，关于情感，关于家人，也关于未来……

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不会有人相信，一个接近不惑之年的人会和一个未到志学年龄的孩子在父子关系之间，还存在另外一种关系，比友情高一级，比爱情低很多，就像是灵魂伴侣，就像是孤独尘世里两个落魄的灵魂，在陪伴着彼此度过着残忍而冰冷的岁月。

孔思道和洛嫣然相识那年，还是彼此念大学的时候。谁见了谁都会觉得是对方生命中的唯一。可是那年大学四年过后，彼此依然没有走在一起。

他们年龄相差未几，好像是只差一天吧。其实，他们对于时间这些没什么太大的概念。尤其是彼此相见的时刻，总会觉得时间如同炊烟，是看得见的渺小和虚无。

二十七岁那年，孔思道接到洛嫣然的信说，“孔，很抱歉，这些年的未见时光，不是陪你度过，而是和错的人一起挥霍。我知道你很爱我。可惜，我没有做出适合你的选择。而我自顾自地追求我眼中所谓的爱情。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我的备选。可是我忘了在你心里，我永远是你的首选。我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晚了。但我现在，感觉时日不过了。前些日子，我得到了医生的确诊，说是脑癌晚期。但是我腹中还有一个胎儿。我希望他今生今世能够好好活着。而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信的人了。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我知道跟你说这些很无理。这像极了蹩脚电影里的烂剧情，可是我没有选择了。如果你还爱着我，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吧。到时候，说什么都可以。即便你不同意我的请求。也无所谓，只愿还能再见。”

在思维严谨而极度聪明的理科生眼里，这篇漏洞百出而措辞低劣的信，一定是不可能打动一个人的。但是孔思道就是信了。他立即回了信。然后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他约在了自己的家乡。是那个距离洛嫣然两千多公里的北方小镇。

洛嫣然来的那天，刚好是冬天，下着大雪，她穿过了很多街道，走访了很多陌生人，最后才在一个古老而狭窄的小巷子里找到了孔思道的家。但是邻居说，他回山上老家去了。还说，他给她留下了字条。在门口的信箱里。

她打开那个没有钥匙的破旧信箱，拿出了孔思道的留言。“洛，不管怎样，你若见我，那就走过这漫长的山路吧。……不管什么话，我都相信你。但只在我熟悉的地方。”

她没有带孩子。

在山上见面的时候，微风吹拂着树上的白雪，簌簌落下的雪花，装点着整片安静而纯粹的山谷，连阳光都显得纯洁了许多。

“你没带孩子来吗？”孔思道说的第一句话，没有丝毫语气，像极了夜晚冷到极致的冰块儿。

“嗯。”洛嫣然没有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很单纯。“好久不见了，你真是一点没变啊。”

“哈哈。你也是。”不知道孔思道那一刻笑的是真还是假。但在对方眼里。一切都还跟过去一样。

“其实，我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能跟你再见一面。我没有孩子。也没有跟谁在一起过。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不再联络，如果不说些刺激你的话，可能你永远都不会主动想起我了吧。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一定是怨恨过我的。但是……”洛嫣然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许多。“我没有办法。那些年，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生活里的很多问题。关于家庭，关于爱情，关于未来……所以，最后，关于你的爱，我只能置若罔闻。也许你恨我。但我却很感谢你在最好的年华，把最好的情谊留给了我。”

“哦……”孔思道那句意味深长的回答，在温柔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深沉。好像与环境格格不入。

“那你还爱我吗？”

“我……”孔思道好像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知道了。”

“但我不知道啊……”孔思道突然对着天空大吼了一声……远处有雪块落下，扑通一声砸在了地上。

后来，洛嫣然在孔思道的家里呆了一年的时间。他们最终结婚了。后来就有了孩子孔希。孔希这个名字，是洛嫣然起的，她希望孩子的未来是美好的，是充满希望的，所以就选择了“希”字。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个字的含义。

其实，过了很多年，孔思道也才真正明白洛嫣然的心，和“孔希”二字的含义。

又一年以后，洛嫣然突然不告而别。她那天走的时候，妆容很整齐，跟两年前来的时候一样。像是两年的时间，不曾改变过任何的一切。

分别以后，孔思道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很消沉。邻居阿姨，也常常劝他说，“我当初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不适合你。她那么漂亮，怎么会在我们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呢？”

再后来，孔思道带着孩子去往了洛嫣然生活过的城市和读大学的地方，辗转了很多次，最终才找到洛嫣然的家。那也是一个简单而普通的小巷子，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房间里洛嫣然年迈的奶奶在养着家禽。那是落叶遍布的秋天，院子里的枫树很红很红。满地堆积，很好看。

“这株枫树陪伴着嫣然走过了近三十年的时光，本以为还可以继续下去。但没想到还是没能陪她走完这漫长的一生。”

“奶奶，嫣然她怎么了？……”孔思道大约是猜到了什么。但还是不愿意相信。

“嗨……小伙子，见到了老外婆开心吗？”奶奶没有回答孔思道的话，反而是逗起了自己的小重孙孔希。

一直过了很久，奶奶才缓和了情绪，说道，“你们的事情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所以，在嫣然二十七岁的时候，我对她说，‘孩子，既然此生注定没有多少时日了，那为什么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我希望她能够在最后的几年得到真正的美好和幸福。她的病是遗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健康，却还是无法改变他们家族的命运。她的爸爸是在三十岁去世的。她的母亲后来改嫁了。而她年少的时光都是我陪伴着度过的。当初你们相识的点点滴滴我都知道。她都会跟我讲。她很畏惧。她希望把最好的自己带给你。所以，她一直相信着自己的病会好。但却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病。去过很多医院，始终查不出来。他的爷爷也是在三十岁去世的。他们有着同样的症状，都会在三十岁的某一天，突然窒息而死。……脑癌是骗你的。但生病是真的。”

“我……真是该死。竟还以为她欺骗了我。真希望那些错过的时光，能够回来，我们还能够好好生活在一块儿。……我不知道这辈子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这么美好善良的女孩会得到上天的遗弃。她本该好好活着，本该好好看看这尘世的繁华，本该去感受生命里无尽的光明和温暖，可惜……如果……不管怎样，我会好好照顾孩子的……”

孔思道回去以后。在自己地院子里也移植了一株枫树，他希望能够陪伴自己的孩子成长。他相信，自己的孩子一定可以打破洛家的魔咒。

而那个时候，他也真正明白了“孔希”二字的含义。这不仅仅代表着妻子对孩子未来的殷切期望和祝福，也曾经代表着她对彼此的未来的美好祝福。妻子，一定是希望，自己能够陪伴丈夫到白头偕老的。可惜，世间的事情永远都不是那么完美。

再后来，孔思道就回到了山上那个跟当初远道而来的洛嫣然见面的地方埋下了一块儿墓碑。碑文上只有两行字，在“沉痛哀悼亡妻之灵”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楷，“分别以后，此生绝情。”

而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孔思道从来都没跟自己的孩子提起过关于妈妈的事情。一是希望他简单而快乐地活着，希望他没有悲伤。另外的原因也是因为，害怕他知道了妈妈去世的原因以后，会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信心。

但也许，孩子会好好活着呢。也许，他会长命百岁，看遍世间所有的风景呢。三十岁又能怎样，不过是一个简单而易碎的小小囚牢。并不是什么可怕的魔咒，不是吗？

此生只要活得开心，便不会计较什么岁月长短。

2017年12月29日星期五22时1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