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疫情缘故,我得以在家多度过了几个月。几个月来我听到了好几次唢呐声,在乡下唢呐声就代表死亡,这是很沉重的,却也是很轻的,死亡在乡下浓稠的生活节奏下会慢慢淡忘。无关者可以笑着说谁家的谁走了,有关的家属却必须哭丧来彰显自己的孝义,农村的传统还有它的话语权。可这话语权是建立在老一辈人身上的,新一辈人已经逃离了农村,老一辈人已经开始随着唢呐走了,农村在现实与名义上的消失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现在的农村并不穷,可是却没有留住年轻人的能力。相比农村,城市的吸引力大得多,即使他们在城里买不起一套房子,也不愿意回来。农村与城市,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完全不对等。
这种地位上的不对等,是自古就有的,可是现在尤为严重,这是因为信息交通的发达,在便利人们的同时,也间接的使人在城与乡的往返之间,认知到两者之间的巨大差距。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老一辈人鼓励年轻人走出去,年轻人狼狈的走出去后,就难以回来,更别提再把老一辈人带走。新鲜的血液出走,老迈的血液聚集,这就像是安乐死一样,缓慢而无人察觉的走向死亡。
“只要出去过的人,就不想回来。”除夕那天,早早辍学出去打工的发小的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这话是如此现实、如此沉重,我在无法否定的同时,溢出满腔的伤悲与无奈,生育我们的故地连伸手握住子女的气力都没有了。
土地,庄稼人的生存之本,但耕作是如此科学而野蛮。人为了温饱而使用化肥、农药,塑料薄膜等等耕种,这是先进的,却也是落后的,单以温室大棚来说很多地方现在仍用竹竿、水泥柱做骨架。耕地不休耕,几十年如一日的耕作,土地早就失去了活力,只能用化肥续命,可因为沟灌的灌溉方式,使河流受到污染,从而改变了农村的生态环境。农民对于生态环境的变化是迟钝的,因为还得生活。
我记得小时候一个池塘的水是黑的,因为池塘里堆满了垃圾,印象最深刻的是里面有电池,老旧的一号电池露出了它黑色的肚皮,躺在黑色的池塘里犹如回到了母胎。那时候的人哪来的环保意识呢?生活压榨得他们没有空闲去思考这个。现在倒是变干净了许多,但也只因多了垃圾桶,给垃圾安排了去处。
前些阵子,我听到山东合村并居的消息,在了解之后,既气愤又无奈。合村并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它只能是拔苗助长。合村并居只是改变了农村的外貌,使农村在外貌上看起来与城市对等,内在仍然无法与城市相比,改变不了农村在人心中的地位。
对于农村来说,真正的救赎是实现城市与农村地位的对等。近几十年来,农村与城市的关系一直都是农为仆,城为主的关系。在城市较为健全的发展同时,农村是发展并衰落着的,就像只长枝干,不长主干的树木,畸形的生长,瘦弱的主干支撑不起如此繁多、如此沉重的枝干。
我一直认为农村与城市最大的差别就是人与土地的关系。在农村,人与土地是相互依存的。而城市,只是人单方面的索取关系。如果我们改变了农村人与土地的关系,那么农村与城市的区别在那?
要保持农村人与土地相互依存的关系,就要维持农业,农业是农村的主干,在主干瘦弱的情况,增添枝干,迟早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是一个农业大国,却不是一个农业的强国。不科学、低效率的种植的方式仍是我们农业种植的主流。
单以我所在的乡镇来说,温室大棚至今仍采用竹竿、水泥柱做骨架。架大棚时,人们用力握紧攥成捆的塑料薄膜,喊起一二一二的口号,如同纤夫拉船般迈开步伐,把泛蓝的透明塑料薄膜,拉过水泥柱作脊椎竹竿作肋骨的大棚骨架,再像水手放帆般把薄膜均匀的捋开,
但这还不够,还需要用铁丝缝补加固,最后一座去头去四肢的躯干样的大棚就这样钉在了地上。
竹竿与水泥柱理论上的使用寿命应该是三年,可是大多数农民会使用四年以上才更换,不止是竹竿和水泥柱,还有最为重要的塑料大棚膜,他们买的大棚膜上面标着使用寿命三年,实际上使用时间远超出三年。这是出于节俭的考虑,即使现在他们并不贫穷,但因曾经贫穷所养成的节俭习惯深刻的种在他们的心里。
灌溉方式仍是不合理的沟灌和漫灌,并因此而污染了河流。一亩左右的大棚长大约四五十米,采用沟灌和漫灌的灌溉方式,一人负责换沟,一个人负责看流到那,再根据经验决定什么时候换沟,而经验往往是不可靠的、不科学的,浇过头是常有的事,土壤中的氮磷钾等营养元素就这样顺流而下,到了大棚附近的河流里邻近河流,滋养了水草和藻类,水草和藻类疯长,压榨了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最后使河流断流。在河流的水不能用于灌溉后,就开始用地下水,在我所在的村子为浇灌而钻的地下水井遍布全村。
我仍然记得村里人钻井的场景,钻头犹如獠牙,缓慢而激烈的一口下去,深深地撕咬着土地,咬下一块块黄色的、黑色的、坚硬的圆柱状的肉来,水就顺着牙印流了出来。浇灌时,接上肠道一样的管,打开胃一般的抽水机,作物的根茎就像小肠绒毛蠕动并贪婪地汲取着营养。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也使用过科学的滴灌,大概只使用了两年多就放弃了,无他,安装灌溉水管非常麻烦,而且使用灌溉水管也增加了种植成本。科学在农民的眼中远不如钱来得实际。
困于自己落后的思想和习惯,他们没有朝科学的种植方式迈出脚步。
作为主要收入来源的甜瓜、辣椒等,都是经由农贸市场收购的,而所谓的农贸市场,不过是铁皮棚子,简陋而土气。建在各个村子交界处得农贸市场就像海上四通八达的港站,农民骑着三轮摩托式的船,把从土海里打捞到的瓜果,运到这里,只为拿到一张记着钱财的纸票。
农贸市场没有健全的市场体制,一天内价格浮动极大。早上市场的大喇叭吆喝着两三块的收购价,到了下午至少要降到一块左右。庄稼人的早晨往往是没有太阳的,有了太阳,庄稼就不怎么值钱了。
即使是在早晨的五六点钟,一辆载满瓜果的三轮摩托车也要货比三家,从东头的市场骑到西头的市场,选出个出价最高的来。卖的时候,本地的方言和外地方言,揪着阿拉伯数字不放,一是一,二是二,寸土不让,双方都是为了生存而斤斤计较。
生存等于生活吗?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单独分开来是不可取的。两者的比重决定了人的幸福感,不可置疑的是更生活式的生存更有幸福感。而对于农民来说生存所带来沉重压力,让他们对生活的感受力是如此薄弱,他们对事物的认知是如此的朴实,想象力被掩埋在生存的丰碑下,见不得天日。
活着就等于累,这是每个农民都懂得并一直承受着的真理。每当想到累这个字,我脑中就会浮现一副画面,那是父亲在大棚里开着拖拉机松土的场景,柴油拖拉机冒着黑烟,低矮的大棚把黑烟压了下来,朝着父亲喷涌,土壤在父亲脚下翻滚。
面朝黄土,背朝天,农民在太阳制造的阴影下,耕种了一辈一辈。可如今耕种还能继续延续到下一辈吗?我剖解、质疑后,只能得到一个结论《耕种》:
耕种,
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
像一把肉刀,
柔软的刺入,
大地的脊骨。
营养,营养,
肉向骨去掠夺,
一刀刀剜下,
脊髓,
鲜血迸流。
浇灌滋养,
一块块,
干肉、腐肉,
腐朽化神奇,
叫那血肉生根发芽。
我们的耕种取自大地的骨血,大地在我们的索取中衰弱,我们在大地的衰弱中衰亡。这种衰亡,几乎是不可逆的,大地的免疫系统将人视作了异物,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防卫策略,尽力排除着我们。
我们该如何取回土地对人的信任?如果一张赎罪劵就能清算我们抽取的骨血,那该多么好呢?但事实是这样的,土地没有发放赎罪劵的双手,有手的是我们,没有票卷的捷径,土地只会接受真诚的动手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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