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木瓜

作者: 且说 | 来源:发表于2016-03-21 13:21 被阅读678次

    作者/不周山

    投我以木瓜

    拙语

    四年前写的一则短篇,前天晚上朋友给我发来截图,关于一个陌生读者看了此篇所发的感谢微博,读来满满的暖意。我不喜推旧文,会觉得幼稚又羞愧,但它在初逢读者的眼里,是新的,是满的。我感谢这不曾停歇的初遇,让我才能不忘来时路的战战兢兢并坚信未来还能不离不弃。

      图片来至世相君,第一眼看见这个小姑娘就想起了浅浅,眼神给了我瞬间抓握的感动。像极了那个在丙中洛慢慢开化的怪孩子,惊喜,原来她一直都在。

      一切让人又开始相信,只要心还炙热,好像没有到不了的春天。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 •国风•木瓜》

    浅浅是个聪明的怪孩子。

    他们都这么说。

    我说像我。

    浅浅七岁了,小学二年级,心算能力特别强,不爱说话,认识好多生字,却怎么也不肯背唐诗。自从老师在课堂上提问浅浅背诗词他沉默以对后,浅浅的同学便嘲笑他“没有爸爸的孩子不会背唐诗。”我曾试问浅浅为什么不会背唐诗,“不喜欢”是他淡漠眼神中传递给我的唯一答案。

    高处不胜寒是一种宿命,这种直击根蒂的疼痛七岁的浅浅怎么会懂,他只是选择了一种自以为安全的方式保护自己。这种安全距离存在于他和任何人之间,包括我。

    他是喜欢我的,我知道。

    他不信任我,我也知道。

    他有他的国,他住他的城。

    我的妈妈一生痴迷于《诗经》,爸爸当初仅用一个番木瓜击败了众多的对手,俘获中文系第一才女的芳心。只因《诗经•国风•木瓜》是妈妈最痴迷的一篇,妈妈认定这个男人懂他,会一辈子懂他。

    女之求士者,相投之以木瓜,示愿以身相许之意,士亦嘉纳意,因报之以琼瑶以定情也。只可惜“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当年爸妈唱反了角儿,结局终究逃不过“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的宿命。

    或许当年的那个番木瓜只是个意外,木讷的爸爸根本就不知道其中寓意。但是这么多年,妈妈没有问过,是她心里早有了答案,还是在选择一种方式逃离,我不知。

    妈妈在半年前查出乳腺癌晚期,她拒绝接受治疗,并坚决反对我告诉爸爸。

    “你是女人,你是妈妈的女儿,你是懂我的,所以让我有尊严地离开。”

    拿到病例的第二天,我就带着妈妈和浅浅去了丙中洛,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之间行走。每一段行走都是无言的沉默,她有她的信仰,而她就是我的信仰。那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对话,感受寂寞生存的伟大。

    山里的环境恶劣,我和妈妈第一次出行是趁着浅浅熟睡把她托付给房东阿婆照看。迟暮,我们在水边扎寨,浅浅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一样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神,只是越过了我直直的落在外婆身上。

    他在外婆的身上找到了什么?

    我无法想象七岁的浅浅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我们的,我不敢想。

    那以后,浅浅没有在离开我半步。是我不许。

    离家时,除了日用品,衣物和药,妈妈只带了一本《诗经》。

    她有她的国,她守她的城。

    每天早晨,是妈妈最痛的时候,那曾是一个女人最引以为傲的武器如今却这样无情地折磨着自己。

    晨末,瓦蓝在烟白散开后显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其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

    “匪风发兮,匪车揭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一百五十九天,每天一篇,太阳跳出贡山的那一刻,妈妈开始吟诵《诗经》,那是她唯一可以止痛的药。浅浅依旧不爱说话,只是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外婆。

    或许,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也察觉到每天吟诵《诗经》的外婆,生命流逝的声迹。

    《诗经•国风》一百六十篇,唯有《木瓜》在空谷中绝迹。

    我说生命在结束之前会有灵魂的告别,你信吗?

    妈妈离开的前一天,莫名的悲伤压抑着我的每一条神经,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越是挣扎,越是沉陷。

    她在暗示我,她放不下,放不下那种果香。

    爸爸风尘仆仆地赶到丙中洛是在接到我的电话的第二天晚上,身后还跟着他的少妻。那一刻,我绝望地想要让这个男人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他再脏了妈妈将要行走的天路。

    我爸进屋后,浅浅狠狠地关上门将那少妇凉在门外。浅浅不喜欢这突来的陌生人如我厌恶他们一般强烈,可是浅浅什么都没有说,浅浅什么都懂。

    我忘了爸爸看到被病痛吸干了韶华的妈妈时的神情,他是否会想起那个木瓜阵阵飘香的夜晚?他是否会忆起她桃之夭夭的年少风情?

    妈妈睡了,睡得好沉好沉。她的表情告诉我们他在做一个很痛苦的梦,我不停地呼喊她,爸爸不停地叫着当年唤她的昵名,可是她依旧痛苦的沉睡着。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浅浅跑到床上躺在外婆身旁,从不言诗的浅浅反复地吟诵《木瓜》。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爸爸哭,他的眼泪里装的是什么?悔悟?愧疚?还是自责?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妈妈抽搐的身体在浅浅的喃喃音中渐渐平静,表情也渐趋平和。她应该被梦里甜甜的木瓜香引走了,她应该是在梦里找到归宿了,她应该在另外一个干净的世界如桃之夭夭般绽放去了。

    她终没有睁开眼睛看这个让她错爱一生的男人。

    她有她的国,她弃了她的城。

    最敏感的女子,却总是渴望最完美细腻的爱,而让她们放下骄傲去追随的男人却总是粗糙的。她们执迷于宿命,意念可以拯救她们并妄想着精神可以养活男人。转身,快乐才刚刚开始,悲伤却已潜伏而来。午夜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离自己好远好远,接着便是格外思念那段甜蜜却又短促的相逢,这是自己视若珍宝,慎之又慎的爱情,而如今却成了似曾相识的回忆。

    “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个美得让人绝望的传说。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一场让人着迷的梦靥。

    妈妈信了这传说,中了这梦靥,最终只是红尘滚滚,琥珀一滴。无爱的婚姻寄养的爱情,只剩下麻木。

    失去平衡的婚姻卑贱了爱情,红尘陌路,不如独自行走。就当死亡不是结束生命,是灵魂走出时间。 妈妈不是消逝,而是在另一个平行时空解脱了自己。

    就这样,我们骄纵了谁,又在被谁骄纵着。

    妈妈睡了,在这个时空永远的睡着了。

    浅浅催下头贴在外婆的脸上,深深的一吻,吸纳了外婆眼角的遗恨。

    妈妈走之前,曾告诉我天葬是她唯一会选择的安葬方式,除了天葬师不许任何人碰她的肉身。一纸绝笔如汤汤淇水。

    天葬

    长明灯已经点了三天

    喇嘛念经为我超度

    法师在清洗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用白色氆氇包裹沉睡的肉体

    我仰仗着谁得此殊荣

    前往天堂的路我不能言语

    我闭着眼

    还有呼吸

    没有人能发现那微弱的气息

    只要我一直静默无语

    有人背着我匍匐朝圣天葬台

    那遥远的遥远

    像是已经行走了千年

    一切都已就绪

    天葬师对我进行抛哇

    导引 转移我的灵魂

    兀鹫窥视着我的肉体

    利器划破我的脊梁

    我听到了肢解的声响

    这个提前的仪式依然开始

    脱壳的快感让人着迷

    焚香悼念  崇敬信仰

    此刻

    无人哭泣

    仓山下回荡的只有梵音

    他们不是在撕扯我的躯干

    它们不是在啄食我的器官

    那是灵魂的引渡者

    在净化我的思想

    将生存的载体抛光

    带我到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可以不懂她;如果我不是她的孩子,我假装可以不懂她。可是我是她的女子,我必须懂她,懂得那么彻底,那么决绝。

    这一生,为了她的信仰。

    这一次,坚守她的信仰。

    最残忍的结束,最静白的解脱。

    女人一旦爱了,便是一场劫难。万劫不复的罪恶是其爱过的痕迹。

    这一辈子,这一列车,上上下下,来来去去,有人是拿来爱的,有人是拿来痛的,而有人是要一起生活的,最残忍的便是最终和拿来爱的拿来痛的人生活在了一起。日子可以消磨掉一切美好的东西,而最容易稀释的便是无望的爱。

    五年,我看着那个越爬越高的男人频繁地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在他的女儿面前尽显一个男人的本色。起初我惧怖地躲在仓库幽暗的一角,等待人去楼空后的静白。我是怯懦的,我是自私的,我需要这个家的寄养,我需要这个男人的所有收买。我隐瞒着妈妈,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我越来越讨厌自己,我开始放纵,报复这男人给我的躯体,我不记得有多少男人淌过我的身体,我也不在意被我一次次打掉的生命属于谁,我只沉溺于每次疼痛给我带来的报复般的快感。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脏,可是我坚信这样会让灵魂干净,那样我就可以与躯体剥离,剥离他给我的传承。

    妈妈依旧静美温婉,我演着我的角色,她沉溺于她的幻觉。

    直到一天,两个被各自束缚的玩偶在仓库里四目汪洋。原来,一切都只是预知的笑话。我们成了这世界最可笑的女人。

    最后一个进入我身体的男人给我留下了他的延续,这应该是上苍对我的最后一丝同情,可是我还是选择了无情地任其滑落。我是一个残忍的女人,终究会被残忍的对待。此生,我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延续,再也没有。

    我不恨,只是不会爱了而已。

    我从医院出来后径直回家直冲入主卧,两个生理动物不和谐地纠缠在一起,那一刻,我一阵眩晕。我的爸爸教会我的至此而已?我将自己早已经草拟好的离婚协议摔在了那男人身上,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什么也看不见。

    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当了一个从始至终的旁观者,你可以看清事态的走向,却控制不住,改变不了。我尾随着父母的爱,惧怕了爱情。

    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如果不能挽回,还要这样如傀儡般生活多久,我要亲手毁了这个家,毁了这个别人眼中的完美家庭。

    妈妈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后疯了一样在家里四处寻找那份离婚协议,可是什么也没找见。一个星期以后爸爸的律师带着一份正式的协议书来到了家里,那一刻我知道妈妈绝望了。她失掉一切骄傲想要留住的男人彻底离弃她了,她的世界连最后一丝光亮都被无情地熄灭了,而这一步是她的女儿来她走的。可是我不曾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但是有一种病终身难愈。我带妈妈离开了那个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消失在有爸爸的世界里,可是他却怎么也走不出妈妈的心。爱了,就是劫难,无路可退。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畏惧了爱情。

    浅浅五岁来到我家,当我在孤儿院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下定决心,以后的路有他就够了。如果一个女人一辈子一定要属于一个男人,我便只属于浅浅。

    五岁,记忆的开始,那个家庭留给浅浅的是一个淡漠的背影。我把他带入我的家庭,自以为的温暖,却是渐渐清晰了他记忆里家庭破裂的过程。我虚伪的想要通过他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却又在无意中伤害了又一个孩子。

    我的一念,我的残忍,我的一无所有。

    两年的沉默,直到死亡的直面,我懂了他,他接纳了我。

    晨末,瓦蓝在烟白散开后显现。丙中洛的一天在浅浅的诗歌中开始。浅浅依然不喜欢言语,可是他开始和我说话,叫我妈妈。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妈妈,我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原来琼瑶阿姨的名字出自这里。

    那是美玉,那是慎之又慎的爱情。

    妈妈。

    他有他的国,他放了他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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