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周山
投我以木瓜拙语
四年前写的一则短篇,前天晚上朋友给我发来截图,关于一个陌生读者看了此篇所发的感谢微博,读来满满的暖意。我不喜推旧文,会觉得幼稚又羞愧,但它在初逢读者的眼里,是新的,是满的。我感谢这不曾停歇的初遇,让我才能不忘来时路的战战兢兢并坚信未来还能不离不弃。
图片来至世相君,第一眼看见这个小姑娘就想起了浅浅,眼神给了我瞬间抓握的感动。像极了那个在丙中洛慢慢开化的怪孩子,惊喜,原来她一直都在。
一切让人又开始相信,只要心还炙热,好像没有到不了的春天。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 •国风•木瓜》
浅浅是个聪明的怪孩子。
他们都这么说。
我说像我。
浅浅七岁了,小学二年级,心算能力特别强,不爱说话,认识好多生字,却怎么也不肯背唐诗。自从老师在课堂上提问浅浅背诗词他沉默以对后,浅浅的同学便嘲笑他“没有爸爸的孩子不会背唐诗。”我曾试问浅浅为什么不会背唐诗,“不喜欢”是他淡漠眼神中传递给我的唯一答案。
高处不胜寒是一种宿命,这种直击根蒂的疼痛七岁的浅浅怎么会懂,他只是选择了一种自以为安全的方式保护自己。这种安全距离存在于他和任何人之间,包括我。
他是喜欢我的,我知道。
他不信任我,我也知道。
他有他的国,他住他的城。
我的妈妈一生痴迷于《诗经》,爸爸当初仅用一个番木瓜击败了众多的对手,俘获中文系第一才女的芳心。只因《诗经•国风•木瓜》是妈妈最痴迷的一篇,妈妈认定这个男人懂他,会一辈子懂他。
女之求士者,相投之以木瓜,示愿以身相许之意,士亦嘉纳意,因报之以琼瑶以定情也。只可惜“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当年爸妈唱反了角儿,结局终究逃不过“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的宿命。
或许当年的那个番木瓜只是个意外,木讷的爸爸根本就不知道其中寓意。但是这么多年,妈妈没有问过,是她心里早有了答案,还是在选择一种方式逃离,我不知。
妈妈在半年前查出乳腺癌晚期,她拒绝接受治疗,并坚决反对我告诉爸爸。
“你是女人,你是妈妈的女儿,你是懂我的,所以让我有尊严地离开。”
拿到病例的第二天,我就带着妈妈和浅浅去了丙中洛,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之间行走。每一段行走都是无言的沉默,她有她的信仰,而她就是我的信仰。那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对话,感受寂寞生存的伟大。
山里的环境恶劣,我和妈妈第一次出行是趁着浅浅熟睡把她托付给房东阿婆照看。迟暮,我们在水边扎寨,浅浅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一样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神,只是越过了我直直的落在外婆身上。
他在外婆的身上找到了什么?
我无法想象七岁的浅浅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我们的,我不敢想。
那以后,浅浅没有在离开我半步。是我不许。
离家时,除了日用品,衣物和药,妈妈只带了一本《诗经》。
她有她的国,她守她的城。
每天早晨,是妈妈最痛的时候,那曾是一个女人最引以为傲的武器如今却这样无情地折磨着自己。
晨末,瓦蓝在烟白散开后显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其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
“匪风发兮,匪车揭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一百五十九天,每天一篇,太阳跳出贡山的那一刻,妈妈开始吟诵《诗经》,那是她唯一可以止痛的药。浅浅依旧不爱说话,只是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外婆。
或许,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也察觉到每天吟诵《诗经》的外婆,生命流逝的声迹。
《诗经•国风》一百六十篇,唯有《木瓜》在空谷中绝迹。
我说生命在结束之前会有灵魂的告别,你信吗?
妈妈离开的前一天,莫名的悲伤压抑着我的每一条神经,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越是挣扎,越是沉陷。
她在暗示我,她放不下,放不下那种果香。
爸爸风尘仆仆地赶到丙中洛是在接到我的电话的第二天晚上,身后还跟着他的少妻。那一刻,我绝望地想要让这个男人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他再脏了妈妈将要行走的天路。
我爸进屋后,浅浅狠狠地关上门将那少妇凉在门外。浅浅不喜欢这突来的陌生人如我厌恶他们一般强烈,可是浅浅什么都没有说,浅浅什么都懂。
我忘了爸爸看到被病痛吸干了韶华的妈妈时的神情,他是否会想起那个木瓜阵阵飘香的夜晚?他是否会忆起她桃之夭夭的年少风情?
妈妈睡了,睡得好沉好沉。她的表情告诉我们他在做一个很痛苦的梦,我不停地呼喊她,爸爸不停地叫着当年唤她的昵名,可是她依旧痛苦的沉睡着。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浅浅跑到床上躺在外婆身旁,从不言诗的浅浅反复地吟诵《木瓜》。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爸爸哭,他的眼泪里装的是什么?悔悟?愧疚?还是自责?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妈妈抽搐的身体在浅浅的喃喃音中渐渐平静,表情也渐趋平和。她应该被梦里甜甜的木瓜香引走了,她应该是在梦里找到归宿了,她应该在另外一个干净的世界如桃之夭夭般绽放去了。
她终没有睁开眼睛看这个让她错爱一生的男人。
她有她的国,她弃了她的城。
最敏感的女子,却总是渴望最完美细腻的爱,而让她们放下骄傲去追随的男人却总是粗糙的。她们执迷于宿命,意念可以拯救她们并妄想着精神可以养活男人。转身,快乐才刚刚开始,悲伤却已潜伏而来。午夜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离自己好远好远,接着便是格外思念那段甜蜜却又短促的相逢,这是自己视若珍宝,慎之又慎的爱情,而如今却成了似曾相识的回忆。
“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个美得让人绝望的传说。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一场让人着迷的梦靥。
妈妈信了这传说,中了这梦靥,最终只是红尘滚滚,琥珀一滴。无爱的婚姻寄养的爱情,只剩下麻木。
失去平衡的婚姻卑贱了爱情,红尘陌路,不如独自行走。就当死亡不是结束生命,是灵魂走出时间。 妈妈不是消逝,而是在另一个平行时空解脱了自己。
就这样,我们骄纵了谁,又在被谁骄纵着。
妈妈睡了,在这个时空永远的睡着了。
浅浅催下头贴在外婆的脸上,深深的一吻,吸纳了外婆眼角的遗恨。
妈妈走之前,曾告诉我天葬是她唯一会选择的安葬方式,除了天葬师不许任何人碰她的肉身。一纸绝笔如汤汤淇水。
天葬
长明灯已经点了三天
喇嘛念经为我超度
法师在清洗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用白色氆氇包裹沉睡的肉体
我仰仗着谁得此殊荣
前往天堂的路我不能言语
我闭着眼
但
还有呼吸
没有人能发现那微弱的气息
只要我一直静默无语
有人背着我匍匐朝圣天葬台
那遥远的遥远
像是已经行走了千年
一切都已就绪
天葬师对我进行抛哇
导引 转移我的灵魂
兀鹫窥视着我的肉体
利器划破我的脊梁
我听到了肢解的声响
这个提前的仪式依然开始
脱壳的快感让人着迷
焚香悼念 崇敬信仰
此刻
无人哭泣
仓山下回荡的只有梵音
他们不是在撕扯我的躯干
它们不是在啄食我的器官
那是灵魂的引渡者
在净化我的思想
将生存的载体抛光
带我到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可以不懂她;如果我不是她的孩子,我假装可以不懂她。可是我是她的女子,我必须懂她,懂得那么彻底,那么决绝。
这一生,为了她的信仰。
这一次,坚守她的信仰。
最残忍的结束,最静白的解脱。
女人一旦爱了,便是一场劫难。万劫不复的罪恶是其爱过的痕迹。
这一辈子,这一列车,上上下下,来来去去,有人是拿来爱的,有人是拿来痛的,而有人是要一起生活的,最残忍的便是最终和拿来爱的拿来痛的人生活在了一起。日子可以消磨掉一切美好的东西,而最容易稀释的便是无望的爱。
五年,我看着那个越爬越高的男人频繁地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在他的女儿面前尽显一个男人的本色。起初我惧怖地躲在仓库幽暗的一角,等待人去楼空后的静白。我是怯懦的,我是自私的,我需要这个家的寄养,我需要这个男人的所有收买。我隐瞒着妈妈,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我越来越讨厌自己,我开始放纵,报复这男人给我的躯体,我不记得有多少男人淌过我的身体,我也不在意被我一次次打掉的生命属于谁,我只沉溺于每次疼痛给我带来的报复般的快感。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脏,可是我坚信这样会让灵魂干净,那样我就可以与躯体剥离,剥离他给我的传承。
妈妈依旧静美温婉,我演着我的角色,她沉溺于她的幻觉。
直到一天,两个被各自束缚的玩偶在仓库里四目汪洋。原来,一切都只是预知的笑话。我们成了这世界最可笑的女人。
最后一个进入我身体的男人给我留下了他的延续,这应该是上苍对我的最后一丝同情,可是我还是选择了无情地任其滑落。我是一个残忍的女人,终究会被残忍的对待。此生,我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延续,再也没有。
我不恨,只是不会爱了而已。
我从医院出来后径直回家直冲入主卧,两个生理动物不和谐地纠缠在一起,那一刻,我一阵眩晕。我的爸爸教会我的至此而已?我将自己早已经草拟好的离婚协议摔在了那男人身上,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什么也看不见。
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当了一个从始至终的旁观者,你可以看清事态的走向,却控制不住,改变不了。我尾随着父母的爱,惧怕了爱情。
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如果不能挽回,还要这样如傀儡般生活多久,我要亲手毁了这个家,毁了这个别人眼中的完美家庭。
妈妈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后疯了一样在家里四处寻找那份离婚协议,可是什么也没找见。一个星期以后爸爸的律师带着一份正式的协议书来到了家里,那一刻我知道妈妈绝望了。她失掉一切骄傲想要留住的男人彻底离弃她了,她的世界连最后一丝光亮都被无情地熄灭了,而这一步是她的女儿来她走的。可是我不曾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但是有一种病终身难愈。我带妈妈离开了那个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消失在有爸爸的世界里,可是他却怎么也走不出妈妈的心。爱了,就是劫难,无路可退。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畏惧了爱情。
浅浅五岁来到我家,当我在孤儿院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下定决心,以后的路有他就够了。如果一个女人一辈子一定要属于一个男人,我便只属于浅浅。
五岁,记忆的开始,那个家庭留给浅浅的是一个淡漠的背影。我把他带入我的家庭,自以为的温暖,却是渐渐清晰了他记忆里家庭破裂的过程。我虚伪的想要通过他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却又在无意中伤害了又一个孩子。
我的一念,我的残忍,我的一无所有。
两年的沉默,直到死亡的直面,我懂了他,他接纳了我。
晨末,瓦蓝在烟白散开后显现。丙中洛的一天在浅浅的诗歌中开始。浅浅依然不喜欢言语,可是他开始和我说话,叫我妈妈。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妈妈,我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原来琼瑶阿姨的名字出自这里。
那是美玉,那是慎之又慎的爱情。
妈妈。
他有他的国,他放了他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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