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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在《红楼梦》开篇看到这段文字时,我一面神往着芹圃先生的风骨,一面暗自惊讶,这段话我怎么好像没有见过?
这是我每次重温《红楼梦》的感受,无论读多少遍,总会有新的发现。
距离上一次通读此书已经过去了好些年,这回我是先看完白先勇先生的细说红楼,才买了他推荐的版本。看完前七十回,我把书搁置了几天,不忍往下读。
在这七十回里,曹雪芹大开大阖,上穷碧落,先搭起偌大的架子,再以精工细笔,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慢慢地勾勒描画出一个瑰丽繁复的娑婆世界。这个世界精致华美,四季轮转,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你的眼睛能看到,鼻子能闻到,耳朵能听到,连手都仿佛能触摸到。
可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从第七十一回开始,这个创世者开始动手拆除,一行拆一行嗟叹,却毫不手软。
明珠、美玉弃掷沟渠,死的死、去的去,魑魅魍魉们纷纷跳出来,里外合力将那房梁抽掉,红墙推倒,顷刻间大厦将倾。雪芹借探春的口泣诉道:“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我看到这里尚且掩卷长太息,不知曹公落笔时是如何心痛难当?他说:十年辛苦不寻常,字字看来皆是血。这哪里是在写书,分明是往自己心口戳刀子。
以前的我并不能在阅读时体会到这么深沉的哀伤。
那时,我爱看抄捡大观园。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勾连纠缠,几大家子的主子奴才们盘根错节,情态、心思各各不同,曹雪芹千钧笔力,娓娓道来,如大珠小珠跌落玉盘。
连晴雯死时,我都不大伤心,只注意到“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为林妹妹难过一番。
可这一次,我的心境不一样,看看停停,感慨万端,究其原因无非是四个字。
《红楼梦》第七十回,黛玉写出《桃花行》,宝玉看了,头一回不称赞她,反而滚下泪来。宝琴开玩笑说自己才是作者,宝玉道:“……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是的,曾经离丧,接二连三的变故,一次次的永别,摧心剖肝。伤痛是会在心里留下印记的,所以在看到伤痛时才会认得出来。只是从此难见意气飞扬的张狂,一往无前的勇气,连全心全意信任别人的能力也消失了。
知道了害怕,有了保留,这让有的人从珍珠变成鱼眼珠,蝇营狗苟;有的人反而因此真正成熟豁达起来,在见识过生活狰狞的那一面之后更加光风霁月。
曹雪芹便是如此。他经历了家族由极盛到极衰的变故,承受着世人的翻云覆雨,在贫病交迫的境遇中却创作出《红楼梦》这本文学史上的稀世瑰宝,千古高风令人心折,愿为芹圃门下走狗。诗人陈衍那句写给陆游《钗头凤》的话也可化用在这里: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年论,不可无此书。
按曹雪芹原本的设计,贾府是一路衰败下去的,大难临头之际,生旦净末丑乱烘烘登场,直到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个结构让我想起《心经》里的那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尚道士的“好了歌”大约也类似这个意思:好即是了,了即是好。可是世人虽晓神仙好,放不下看不破的太多,只得在这红尘中历炼煎熬,亦喜亦忧,直到不得不了。
参悟了“好了”的曹雪芹,精神世界已足够坚韧,但困顿与写作的呕心沥血终是伤害了他的健康,这样一位不世出的天才竟在无钱延医的境况中离世,痛哉惜哉!
如果能有时光机器,真希望可以穿越回三百年前,见芹圃先生一面,只是我该问他红楼梦后四十回究竟如何,还是提醒曹府速速避祸,以免家破人亡呢?
罢了,不过是一场梦,警幻仙姑曰:何必觅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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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不忍读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