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故园无声.jpg虽然春节还遥遥无期,我仍然打算过年的时候送给忠南一副对联,上联“料事如神”,下联“铁口直断”,横批——半仙。
跟忠南说完心事,做好生孩子和坐月子的安排,我慢慢从低落的情绪中恢复,食欲也渐渐好转,肚子便像吹气一样鼓起来。三个月后接到齐齐的电话,电话里她声音萎靡不振,说很郁闷很烦躁,想跟我一起出去逛街聊天吃饭。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硕大的肚子,很为难地跟她说逛街是不可能了,但可以在家里陪她聊天吃饭,如果嫌弃我手艺不好还可以叫餐厅外送。
“你老公出差了?”
“嗯,出去一两天就回来。我月份大了,除非万不得已出差的事情他都让别人去。但这个项目很关键他得亲自去一趟上海。”
“那我去你家。本来我还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们,现下正好。”
“来吧,不打扰,他在家你也可以随时过来。”
“等着我,一个小时后到。”
等待齐齐的间隙我稍微打扫了一下卫生,忠南在家时每天都吸尘清洁地板,屋子里很干净整洁,我把散乱的书和报纸整理好放进书柜,给齐齐找出一双拖鞋放在门口,烧了一壶热水,泡上齐齐喜欢的普洱,自己则脱下宽大无形的家居服,穿上孕妇裙,把散乱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认真地洗了脸并涂上许久不用的面霜,整个人干净清爽不少。
怀孕以后因为担心化妆品和护肤品对胎儿不好,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素面朝天。不知是因为休息不好还是激素的原因,脸上经常冒出小痘痘,这让二十岁都没长过青春痘的我大为惊奇,经常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渐渐地发现脸变圆了,鼻头好像也变大变圆。粗壮的腰身自不必说,连屁股上也凭空长出好多肉!这都是干什么用的呢?生完之后这样的粗腿大屁股能减得掉嘛?!
我无比怀念那个苗条纤细的自己。怀孕堪比整容,对女人是身与心的重塑。我再一次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不知第几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完气又觉得很对不起腹中的胎儿,深刻反省自己母爱匮乏。
一个半小时后对讲机响起,我提起话筒,看到齐齐站在楼下。我按下开门键,不一会儿功夫门口就传来齐齐的脚步声,我打开门欢迎她。
“哇!肚子挺起来了!怎么长得这么快?!”齐齐对着我规模巨大的肚子感叹。
“不是说了吗,后期长得飞快!看我胖了许多吧?”我捏了捏自己肉呼呼的圆脸,招呼齐齐进门。
“只是肚子大了,身上仅仅是不瘦而已。”齐齐跟着我走进家门,穿上我递给她的拖鞋,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提进来放到餐桌上,里面是一些水果零食,几颗绿油油的青菜和番茄,还有几听果酒。
“买菜了?怎么还有酒?我不能喝呀!”我吃惊地问。
“你们小区门口有个超市,我刚才进去一趟,中午给你做疙瘩汤,我记得你挺爱吃的。不让你喝,我自己喝。最近喜欢上这个果酒,甜甜的很好喝。”
“来我家还让你做饭,多不好意思。”
“没那回事,你爱吃就行。”齐齐进厨房,先参观一阵:“不错,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打理得也很整洁方便。话说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厨房?”
“拿走吧送给你了。你特别喜欢做饭?”
“是啊。我从五年级开始做饭。我爸妈特别不讲究,老是凑合着吃馒头稀饭就咸菜。我老早就受不了,自己尝试着炒菜和炖菜,越做越有感觉。我家的厨房只有两口锅,一个煮稀饭一个蒸馒头,没有炒菜锅,我只好在煮饭锅里炒菜。后来我求我爸出去买个炒菜锅,被我爸骂了一顿。我没办法就出去捡破烂慢慢攒钱去集市买了一个小炒锅。买回来又被我爸妈骂了一顿,不管怎样总算能好好炒菜了,我高兴了好几天呢。”
我听呆。
“少见吧?十岁就为了一个炒菜锅费尽周折。”
“这样的爸妈很少。你这样的女孩儿也很少。奇特!”我感叹一句,看着齐齐一丝不苟地择菜,洗西红柿,问了我面粉在哪里之后不用我动手,自己熟门熟路地拿出一个大碗放些面粉,再用另外一个碗盛些水,非常熟练地用筷子做出均匀的面疙瘩。她拿起西红柿,用刀子在西红柿上画了一个十字,把西红柿放进烧开的热水里。
“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把西红柿的皮烫掉汤的口感好。”
“ok!学到一招!”我在一边点头。
“我在非洲的时候,也给同事们做疙瘩汤。虽然炊具很简陋,但大家吃得很开心。”齐齐低沉地说,带着怀念和不舍。我问:“你和你男朋友就是通过疙瘩汤结缘的?他一定觉得你兰心蕙质,将来必定能当一个贤妻良母。”
“我们分手了。”齐齐一边切着细细的姜丝,一边黯然地说。
“啊?”我没有心理准备,愕然地问:“为什么?”脑子里却回响起忠南说过:告诉齐齐,他们长不了。
“说来话长。但导火索是房子的首付。”齐齐没有抬头,继续低沉地说。
“他让你出部分首付?”
“大体是这样,没让我多出,有多少出多少不勉强。他说我们可以在领结婚证后再买房子,这样就是我们两个人的财产,共同出首付,共同还贷款。”
“很公正合理。”
“可我哪有钱啊?我想让我妈支援我一部分,哪怕意思意思呢,我妈张口就骂我,结婚买房子哪有女孩儿出钱的?!不仅如此,还要我男朋友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出彩礼,不能低于20万。”
“20万!”我惊叹,“你和20万一定有杀父夺妻之恨!”
齐齐苦笑:“就是说啊,我怎么对他开得了口?只好一次次地搪塞。”
“老人不知道外面的生存现状。”我说:“他们以为世界还是老样子,茅屋三间,吃喝拉撒,穿衣吃饭,没事的时候说说张家长李家短,听老婆婆们道鸡攒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我也觉得太荒谬,压根没跟我男朋友提彩礼的事,只是首付的事不好再拖下去,便告诉他实情。我没钱,不仅没存款还有外债。他很详细地问我这么多年的收入支出情况,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第二天就提出分手。”
“什么时候的事?”
“一周前。”
“分手时说什么?”
“他不是嫌我没钱,而是对我的不负责任感到失望。我问他我哪里不负责任,他说我对自己不负责任,对自己将来的家庭不负责任。”
我暗自点头,对齐齐说:“说的没错。你妈知道你们分手了?”
“嗯。”齐齐苦笑着说:“她说分得好,惦记女孩财产的都不是好人!有个能挣工资的媳妇就不错了,还要人家出首付买房子?!我跟她真是没话说。”
“照这个逻辑你这辈子也别结婚了。北京这样的地方,单靠一个人肯定不行,必须得两人共同奋斗,甚至需要两个家庭一起努力才能站得稳。”
“是啊。我没有花容月貌,也没有不可取代的优点,凭什么指望人家对我眉开眼笑照单全收?”
“别这么说,你其实也有很多优点,只是……嗨,人都是现实的,总得为自己考虑。”
“我已经过完了二十九岁生日,好男人肯定是遇不到的。连我们公司的本科生都看不上我,真是心灰意冷。”齐齐把西红柿从热水里捞出来,果皮已经翻卷起来,齐齐轻轻一拉,一个光滑圆润的去了皮的西红柿红彤彤地站在她的手上。
“别啊,咱还这么年轻!二十九岁怕什么的?”
“二十九岁本身没什么,可二十九岁还一无所有,总资产负数,那……如果你是男人,会考虑我吗?”
我很意外:“怎么回事?分个手醍醐灌顶了?我以前那么劝你,你还说三十岁之前不谈恋爱。”我打趣她几句,看她郁郁的样子说:“很多人未必是看重钱,更多是看你的行为方式值不值得托付终身。说实话,换成我,饶是我再理解你,看你这么多年倾尽全力贴补家里,我也没信心跟你结婚。我找爱人是为了过好日子,不是当提款机的。”
“是吧。”齐齐神色黯然。
疙瘩汤无比鲜美,我胃口大开。吃饭的时候和齐齐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她状态低迷而忧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果酒,看来她对这段感情是付出真心的。我劝她:“分手就分手吧,总比结婚再离婚强。三十多岁没结婚的多着呢,这在北京一点都不稀奇。”
“在我们老家我这个年龄已经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齐齐捏着一颗葡萄,细致而耐心地把果皮一点一点撕掉。
“你又不在老家生活。”
“可我妈在那儿生活了一辈子,她难道不担心别人会怎么看我?”齐齐睁着大眼睛,眼睛里满是忧伤。
“在你妈眼里你是仙女下凡,董永可配不上你。当妈的都这样。”
“我同事的妈妈都是催着她们结婚,只有我妈让我不着急结婚。我不想冤枉她,可我觉得她就是怕我结婚后不管家里,不管弟弟们。”
我在心里呐喊:你真相了!
事实归事实,说出来太残酷。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人都有自己的潜意识,你妈肯定希望你得到幸福,但她不止你一个孩子,为别的孩子考虑也很正常。”我停顿了一会儿:“她想归她想,怎么做由你说了算。”
齐齐把剥好的葡萄放进嘴巴里,食不知味地嚼着,表情木然地把酒倒进面前的玻璃杯里。我忍不住问:“最近没少喝酒吧?”
“一个人的时候喝几杯,晕乎乎的好睡觉。不然总想些乱七八糟的。”齐齐脸红红的说。
“别喝了,这果酒也是有后劲的。”我把酒杯拿开,齐齐又拿过来,不由分手倒了一整杯酒。
“你要现在改变做法肯定会有些冲突。关键要看你怎么控制。”我想了想,补充道。
“我得给自己一些花销。首先我要搬出现在这个房间,那女的带回来的男人有时会敲我的门,我又恶心又害怕。八月份一定要搬出去!”
“就剩一个月了,你能攒够钱吗?不行我再借你点。”
“还借?”齐齐苦笑,“欠你的钱说还又没还,我都信誉扫地了。让我伤心的是我妈,我跟她说过这些事,她只说让我看好自己的东西,压根没提让我换个房子住。也就是跟你跟我不计较,我还能厚着脸皮到你这儿来跟你唠叨唠叨。”
“我知道内情,不怪你。咱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但听话的孩子一般不太会为自己筹谋。”我想了想,对齐齐说:“我给你讲一个我同事的事吧,她是我很佩服的一个人。她家庭条件不好,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一般这样的家庭,女儿都会比儿子有出息,估计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努力连稀饭都喝不上吧。”我笑了,齐齐也笑。
我继续说:“她自己想尽办法读完大学,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基本工资三千多。他父母以为家里多了这么一大笔收入,将会过上宽裕的生活。她妈妈管她要存折,说:闺女,我给你保管。她拒绝了。她说我可以做好这件事。她妈妈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万一弄丢了怎么办?我不会花你的钱的,放心吧。”
“她说:弄丢了我再补办呗,我都参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这点事情我都做不好还怎么做好工作?”
“她妈妈说:你弟弟想让你给他寄点钱。”
“她很清楚父母的收入可以应付这些支出,虽然有点紧巴巴的。但如果自己全部的收入都给他们,他们无非是宽裕一点,而自己则彻底没有了。她权衡一下,还是拒绝了。她说我要租房子,要买书学习,还要还助学贷款,我剩不下几个钱,还要应急。”
“过年的时候,她大包小包的回到家里,迎接她的是父母的冷言冷语,还有亲戚们的指责:你这孩子,忘本了!翅膀硬了就不管父母了?你爸你妈把你们养活大多不容易,不知道心疼人啊!”
“后来她便很少回去。过年也只停留很少时间。我问她:他们这样说你,你不难过吗?她说:看你怎么选择了。满足他们,让他们说你好,你就会一无所有。相比较一下,损失这点名声有什么。”
“那时候北京的房子还很便宜,郊区的房子才三千多一平,五万就能付首付买一套,还不限购。她省吃俭用,先在郊区买了一套,开始当上了房奴。之后家里用各种名目跟她要钱,她就更有理由了:我买房子了,现在还着月供呢!她爸爸妈妈更生气了: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买什么房子!结婚以后都便宜别人了!卖了在咱们老家买,写你哥哥的名字!”
“她置之不理。她知道在城市里生活,讲得远远不是农村的那一套,她必须有足够的依靠。不仅如此,她还努力进修,是单位里出了名的工作狂,很快就升职了。然后她把郊区的房子卖掉,把房款分作两套房子的首付,开始背负两套房子的贷款。在圈子里积攒了人脉之后,她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开始单干。”
齐齐听呆了。我总结道:“你看,离开索求无度的原生家庭,由自己掌握方向的人生,就像开了外挂。”
齐齐慢慢地说:“这些年我寄给家里的钱有好几十万,够付北京五坏外一套房子的首付了。”
“就是说呀!这可是你自己的财产。如果你现在名下有一套可以傍身的房子,你会像现在这样空落落无依无靠吗?”不知为何想起我自己,嗯,我最近也有点空落落的。虽然坐月子的地方订好了,但产假后怎么办完全没有头绪。但有一点我知道,我不可能依靠我妈妈:“我们农村出来的女孩,说到底只能靠自己。”说着说着我也郁闷了,和齐齐相顾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我继续对齐齐说:“你把钱全给你弟弟买了房,就算你了解你弟弟,可你对你弟媳妇了解多少?你父母年老之后究竟能不能靠他们照顾?如果他们对你父母不管不顾,你自己在北京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照顾你父母?投资任何人都不如投资自己。”我叹气,“人只能要求自己,没办法要求别人。”
齐齐长时间地沉默,“如果我有房,就不用跟这个恶心的室友合租了;也不用因为房子首付的问题跟男朋友分手……”齐齐眼眶红了,她趴在桌子上,肩头起起伏伏。
起风了,光秃秃的柳枝不停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我吞掉手上的葡萄,用纸巾擦干净手指上残留的汁液,轻轻拍着她的背:“别伤心了,会过去的……哪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啊,我们身体健康没病没灾,这难道不是上天眷顾?比比那些横遭意外的人,我们够幸运了。慢慢来吧,急不得……可惜我怀孕不能喝酒,要不我再给你倒一杯?反正你也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
齐齐扑哧一声笑了:“你才死猪呢!”她抬起头,用手揩去眼角的泪,站起身说:“我去洗洗脸。”继而做出凶凶的样子:“给我用你的雅诗兰黛!”
“随便用,拿走也行,反正我现在不能用。”我大方地说。
“今天我这张脸可要过年了!”齐齐转身往卫生间走去。她穿着粉色堆堆领长款毛衣,修身牛仔裤,脚上是我给她准备的淡黄色拖鞋,虽然身高只有一米六,胜在比例协调,四肢修长。我看着她苗条纤细的身形,不无嫉妒地说:“哎,真羡慕你身材这么棒,我转眼就要变大妈!”
“哪能呢,生完好好恢复,不是大妈是辣妈!”
“我就没辣过!”
“那是你自己不想。你要想辣就好好捯饬一下,我早说了你底子好,可你就是暴殄天物!”
“往后更没机会了。”我不无遗憾地站起身,跟着她来到卫生间门口,斜靠在门框上看她。齐齐问我:“哪个是洗面奶?”
我走进去把洗面奶拿给她。齐齐把头发全部向后隆起,用我的发带固定,先用洗手液把手洗干净,然后用手接起水把脸打湿,挤了点洗面奶在手心慢慢地摩擦,再轻柔地在脸上转圈圈,非常耐心细致。
“洗得好认真!我都是哗啦哗啦两把洗完!”我说。
“我以前也是清水洗脸,后来开始疯长青春痘,几乎毁容了,现在脸上还留了好多痘印。从那以后我洗脸必须洗干净。”齐齐脸上满是泡沫,闭着眼睛对我说。
“哪有痘印?压根看不到。”
“我平时用粉底液盖着呢,等会我洗完脸你再看看,特别明显。”齐齐用清水把脸洗干净,冲我扬起脸:“看?”
我认真打量她:“脸颊两边有几个,其他还好。我没有化妆品,等会儿你怎么化妆?”
“一天不化妆没事。”齐齐从瓶瓶罐罐中找出精华液和面霜,涂在脸上拍打着。我细细地端详她,清瘦的鸭蛋形脸蛋,下颌曲线清秀柔和,堆堆领下是细长的颈项。眉眼开阔,眼睛是耐看的单眼皮,闪烁着宽和温柔的光芒。
“要说你脸长得也很好看,我还是觉得你身材更棒。”我吹捧她。
齐齐噗嗤一声笑了:“我同事说我屁股长得比脸蛋好!”
我哈哈大笑:“太直白了!都好,屁股尤其好!”
……
夜里忠南回来,洗完澡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喝茶的时候,我跟他说齐齐跟她的男朋友分手了,忠南用手拨弄着头发,冲我抬了抬眉毛。
“半仙儿,你怎么预测得那么准?”我压抑不住好奇。
“这个男的来自小城镇,本科毕业却在500强公司站得稳脚,说明具备一定的能力。作为家里的独子,却不啃老,自己去非洲援建攒首付,说明具有很强的自我意识,跟家里人责任划分很明确。这样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齐齐这样无原则?”
“就这样?”
“这还不够吗?他们不是一类人。说的文艺一点,他们的价值观差别太大,迟早会分手。”
“齐齐很伤心呢。”我想起齐齐红红的双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她再不调整,以后会更伤心。”忠南闲闲地喝了一杯水,“再说,伤心有什么用,别人又不欠她。”
“可连改正的机会都不给,简单粗暴提分手,是不是太过分了?齐齐其他方面真挺好的。”
“什么话,难道要拖拖拉拉耗上三五年?那样更不负责任好吗?!都是成年人,光拼工作都快累死了,谁能陪着她试错?即使她有决心,她家人这些年从她手里轻轻松松拿了几十万,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这场战役齐齐不一定能打赢,等着瞧吧。”
“别别,我怕了你的预言了。有什么打不赢的?齐齐只要坚持原则,捂紧钱袋,也没什么麻烦的吧。”我赶紧打断忠南。
“你想的太简单了。一开始没立好规矩,后面数不清的麻烦!这就是人性!”忠南叹了一口气,“齐齐的工资是他们家的刚需。想要钱名堂多着呢!”
“听你这么一说,齐齐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需要一个明白人在旁边提醒。如果有个强悍的男人帮她就好了。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年龄大了,周围都是三十多岁成熟的男人。”
我了然,顺着他的话补充下去:“成熟男人追求的是安稳,不会为了谁去战斗,也不再为了爱情奋不顾身。是吧?”我抬起埋在被子里的脑袋:“我可以当那个提醒她的人。”
忠南嗤笑:“她需要的是一个跟她结成利益联盟的人互相牵制,你不行。你和她不是利益共同体,齐齐做事不需要顾及你。并且,疏不间亲。”
我又无精打采地垂下耳朵:“是啊,我只是朋友而已,她不会事无巨细都告诉我。那齐齐岂不是陷入了死循环:没有男朋友,就不能遏制家里人搜刮;不能制止家里人搜刮,就找不到男朋友。哎,你说这像不像《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为了救紫霞,必须打败牛魔王;要想打败牛魔王,必须抛弃七情六欲,带上金箍变成孙悟空。正所谓:不带金箍,无法救你;带上金箍,无法爱你。”
“这两者怎能相提并论?齐齐是自身局限,只要她强势一点完全能做到,至尊宝是命运加到他身上不得已做出的选择。”
“说到底都要克服困难不是吗?齐齐处境确实不好,唉!”
“把一手烂牌打好,才能显出真本事!如果本身就拿一手好牌,别人出对三她都可以轻松来个王炸,能说明她厉害吗?”
“还王炸。别人出对三她能有对四就不错了。”我冲忠南翻了个白眼。
“齐齐手里真不算烂牌。一个农村女孩,在重点大学读到研究生毕业,不管自己努力也好幸运也罢,她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相同出身的人。现在只是要她看明白形势而已,没那么困难吧,研究生只有这点阅历和见识?”
“工科研究生就是高级技工,谈不上学识。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谈几个月恋爱还被分手,有什么阅历?再说面对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爸妈兄弟啊!她处理不好这种问题很正常。”
“既然正常就别哭天抹泪的。”
我坐直身子,拿起身边的泰迪熊抱在怀里,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正想跟你好好聊聊这个话题,刚好说到这儿。其实这个问题也挺困扰我的,从彭招娣去世就开始一直困扰我。”
忠南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吧。”
“彭招娣和齐齐,应该怎么做才对?有没有什么原则?”
“原则不好说。因人而异。但自然界的运行有其内在的规律,左不过平衡二字。但凡最终结局不好的,双方闹掰的,都是付出和收获失去平衡。”
“可……彭招娣的父母和齐齐的父母都是只能收获,没什么可付出的啊?”
“那就让对方少付出,想方设法减轻女儿的负担也是他们的付出。他们的问题在于自己没什么可支出的,就拼命支出感情,还是很久以前的感情,支出小时候的一点点养育之恩,让对方现在付出全部,这不对等,也不公平。”
“我们小时候看书,不是还有什么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从这个意义上说,父母生养了我们,让我们从无到有,命都是他们给的,现在让我们出点金钱怎么了?”
“那是愚化人心的糟粕,是封建统治的工具。现在的情况是:父让子亡,父也得亡。”
“从法律上说确实如此。可是从情感上,跟父母纯粹谈收支不现实啊,毕竟一起生活那么久,完全不谈感情做不到吧?”
“当然要讲感情,但不能盲目。良性的关系中双方需要付出同等心力。”
“同等心力?”
“你觉不觉得,一个人能不能赚钱跟人品学识没有太大关系?赚钱只是机会,但人品和学识却是多年积淀下来的修养。”
“嗯。历史上很多伟大的科学家,文学家,诗人,都穷困潦倒无比落魄。比如陶渊明。”
“人或穷或富,自己不能控制。但对子女用不用心却是自己说了算的。父母对自己怎么样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当你为父母做某件事时心生厌烦,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思索着忠南的话,整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话……好像很多问题得到了解释。”
“主流媒体宣扬父母恩终生难报,是因为这个言论对缓解社会养老压力有好处。客观来说,父母生养儿女,只是他们人生的一个步骤而已,就像小学毕业后读中学,大学毕业要上班一样。生了孩子后父母仍然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工作,交际,旅行,享受生活,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女?显然不是。子女只是父母人生中的一部分。反过来,父母也应该只是子女人生中的一部分,我们也可以心安理地工作,交际,旅行,享受生活,用父母养育我们同等的心力对待父母。”
“可……人们都在歌颂父母的不易,尤其是母亲,听了很多这样的言论吧,伟大的母爱什么的!”
“没办法,创作这些东西的都是成年人嘛!如果孩子们一生下来就会读书写字,这世界怕是另外一番模样。”忠南说着笑了,“我前几天看了个笑话,两个小孩子的对话。一个小孩说:为什么大人不挑食?另一个小孩说:因为他们做的都是自己爱吃的。”
我哈哈大笑:“……犀利!”
“不无道理吧?你觉得美味的食物孩子如果不喜欢就是挑食,父母可以理所当然地得出这个结论。说到底是父母拥有话语权。孩子们失了先机,只能永远处于下风,让这些过于偏颇的言论大行其道。而等他们长大了,要么已经被这些观念洗了脑,要么变成了掌控话语权的大人。”
“我最近看了一些书,说实话养育一个孩子对母亲真的是巨大的消耗,说母亲伟大也不过分吧?”我特意把肚子挺得高高的,眼睛眨啊眨地看着忠南。
忠南故意板起脸:“做自己分内的事叫伟大?那叫理所当然好吗?生孩子是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要负责到底,哪里谈得上什么伟大?”
我坐直身子,双手叉腰,用帕丁顿熊特有的熊瞪瞪他。忠南笑:“瞪我干嘛?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没感动别人先把自己感动了。不能把自己辛苦养育孩子之类的话挂在嘴上,这么做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愚化孩子,要么让孩子逆反。你选哪一样?”
“都不。”
“那就自然一点。做完饭孩子吃一口,洗衣服时时顺带洗了孩子的衣服,就宣扬自己养育孩子多么伟大,不觉得太Low吗?”
“呃,其实我是开玩笑的……”
“才怪。你打心眼里认为是这样的,你就是被愚化的那一部分孩子,父母在你们心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不然当妈的给孩子缝个衣服,当爹的给孩子买个橘子,哪里就值得被千秋万代称颂了?这只是很多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片段而已,就因为对象是子女,就要一代又一代铭记在心,孩子们好欺负?这不是愚化是什么?”
“歪楼了吧老兄?我们不是在聊原则吗,怎么扯到这里来了?”我满头黑线,这言论听起来匪夷所思,张开嘴却辩无可辩。
呀呀个呸的,原来我喜欢他独特的思维,深入交流发现自己嫁了个怪胎。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都是哪来的?没父母的孩子都这么没人性吗?难道他不应该万分向往书中描绘的脉脉亲情?怎么说出来的话像外科手术刀一样冰冷?
“是你一直在歪楼,我只是顺着你歪下去而已。原则就在每个人心里,但如果被愚化的太严重就没办法了。有些人即便被父母狠狠丢掉,自己也会顽强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麻醉自己:爸爸妈妈太爱我了才把我扔进土窝里,万一扔到石头上磕破头可就糟了。啊伟大的母爱!”
我噗嗤笑出声:“要不要这么形象?”
“这就叫看不到本质。被父母丢弃这一实质足够他与父母恩断义绝。而不是纠缠在丢在哪儿,丢得疼不疼这样毫无意义的细枝末节。彭招娣和齐齐也是一样,从父母不管她们死活肆意索取开始,她们与父母之间已成对立之势,无法调和。认识不到这一点,这个问题无法解决。要想彻底解决,必有一战;两相无事皆大欢喜不可能。”
我入神地听着,双手无意识地紧紧交握在一起,手心里冒出冷汗:“看来别人无能为力。”
“你现在还觉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吗?”忠南问我。
“哎,再坏的人在自己儿女跟前总是有好的一面。可我现在知道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是客观存在,不因为他/她是不是为人父母而特殊。没有永远的亲人、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忠南对我刮目相看:“行,说起这个话题总算不再一跳三尺高,活像被人踩了尾巴。阿弥陀佛!”
我又好气又好笑:“什么话,你不是说读书的终极目的是训练学习能力吗?我读了这么多年书,这点学习能力还是有的。”
“没错。就说我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怎么可能看走眼?”忠南得意洋洋。我哭笑不得地抓起一个靠枕丢过去,他乐呵呵地接过枕头,仿佛被丢得很开心:“睡吧,太晚了。”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已经是子夜时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