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舒展和舒心
飞机开始降落的时候,舒展低头望着北京这个他曾生活过好多年的城市。如今真如朋友圈说的那样,头上顶了个大锅盖。灰蒙蒙的雾霾仿佛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穿越的硬壳。一个俯冲,飞行员比他还要归心似箭。着陆,滑行,一气呵成。他恍恍惚惚的就已经走过了入境处,到了接机大厅。
“展宝宝,这边这边!”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夫妇在接机人群中挥着手此起彼伏的喊着。大庭广众之下舒展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他年过半百父母如今还是这么抓马。他快步走过去,爸爸接过行李,妈妈亲热的搂了一下他的脖子,把手中的鲜花递给了他。“欢迎学成归来!哈哈,你姐上班忙,没办法请假来接你呢,她给你定花,喏。”
“展,欢迎回家哦”舒展刚坐上车,姐姐的电话就到了,声音好像一只熟悉的小猫,嗲声嗲气的稚嫩。
“舒心,你给的那能叫花吗,明明是一堆菜叶子。”
“没礼貌,叫姐姐。哈哈,菜叶才配你这种暖男啊”舒心佯装发怒,但声音还是甜甜的,让人痒痒的。
在舒展眼里,他从来没有把舒心当姐姐。他们不是双胞胎,按理来说他不该会有这样的错觉。舒妈发现自己意外中招的时候舒心才一岁多,舒展在肚子里已经顽强的呆了快三个月了。要感谢二老的不杀之恩,知恩图报的舒展刚懂事就知道自己的责任就是陪舒心玩。舒展还在五年模拟三年高考的时候,舒心就已经是被团团包围的系花。自己好不容易追随了她的步伐去了Q大,刚当上护花使者没多久,舒心又开始忙实习找工作。舒展觉得自己欠舒心一个哥哥,一个人生阅历都比她丰富那么一点点的领路人,而不是一个跟班。那样她就不会掉入那个诱惑的陷阱里了。
那是他大三暑假的一天,教授爸妈出去旅游,舒心也上班去了。他在家刚干完导师给的活,百无聊赖做了五十个伏地挺身。又代收了一份舒爸的快递,厚厚的一叠,格外有分量。夏季连日暴雨把文件袋打湿了,舒展怕沤烂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拆了快件。原来是一些照片,猝不及防掉出来散落在地上。舒展低头的时候有点晕眩,那是一对亲密的情侣的照片,他们在街头忘情拥吻,在游乐园分享甜筒,还有在豪华酒店大堂里模糊的侧影。那幸福模样的女子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姐姐舒心。男的身材挺拔,样貌俊雅,衣着品味也不俗,让舒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立刻,恐惧又占据了他的脑海,为什么会有这些照片?还寄到家里来!舒心被坏人跟踪了吗?文件袋里还有其他东西,没等仔细看完,他之前浑身争先恐后冒出来的汗珠子已凝结成一片冰凉。有一叠打印出来msn聊天记录,一方是舒心,另一方是个叫Lin Hai的。内容没来的及细看,大概就是情侣间你侬我侬。另一张是婴儿的出生证明复印件,日期就在前不久,但在父亲那一栏写的就是林海。他脑子一团浆糊,但似乎又很明白了。还有一封打印出来的信:
“舒先生您好,相信您看到照片一定非常惊讶,您的女儿舒心一定没有告诉您她谈“恋爱”了,因为这是见不得光的,肮脏至极。她交往的人是我的丈夫,在我怀孕的时候。我作为妻子在人生最需要支持的阶段遭到了背叛。我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就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您的女儿对破坏他人的家庭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想,您为人师表,应该有最基本的道德观念,应该教会她礼义廉耻……”
这位妻子用词很克制,透过薄薄的一张纸,舒展也感觉到了那种高高在上的鄙夷。这个文件袋里的姐姐是如此陌生。舒展以前只在闲言碎语里或是媒体上看到过小三人人喊打,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姐姐身上。父母估计更加难以接受。他体会到了双倍,不,是三倍的痛心。
“展,难得不加班,我带了你最喜欢的那家外卖。”舒心下班了,她看到地上的照片,脸色刷的白了。她强撑着捡起这些散落的难堪。这一天终于来了,多彩的肥皂泡被戳破了只剩下一手滑腻。她不禁想起上个周末和林海去湖边放孔明灯,许了个小女生的心愿,神啊,让我们一直相爱吧。隔天就看到孔明灯落下烧毁村民房屋的新闻,不详之兆。
舒心对着舒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舒展看着她缓缓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哗哗的水流声掩盖了一切,她在哭吗?不,不要哭,舒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很稚嫩的一张脸。你委屈个屁啊,她恶狠狠对自己说到。把乌黑的直发绑起,想洗个脸,又突然想到林海告诉她第一次注意到她就是因为她绑了一头长发。那些披头散发的,根本看不清脸,你那样,很清爽。林海用直男的方式赞美她。
二、舒心和林海
舒心从小是男孩儿们瞩目的对象。但不管是帅气的,文艺的,篮球vpi,学霸或者集这些于一体的她都觉得没什么特别,并不比弟弟舒展优秀,而且和他一样幼稚。她大学有过一段短暂的交往,和一个学生会风云人物,大家都说男才女貌。靠着大量书籍度过躁动的青春期,舒心觉得自己变成了泛不起涟漪的一口井。她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去验证。那位前男友生活上照顾她,会帮她占座打水借书复习。精神上照顾她,让她懂人情世故搞好师生关系。一切都没有问题,但是真是无聊透了。
遇到林海那会,她刚加入M记。欢迎来到名利场,收她的老大浮夸的欢迎词让她放下紧张。这家世界顶级投行只收最优秀的学生。她先是闯过千军万马获得了实习。可能同期都是气场八米远的类型,她这种乖巧懂事踏实肯干的物以稀为贵,居然最后也留了下来。
上班没几天,华尔街总部通知要空降一个高层过来。“诶,你们知道吗,新老板今天到哦。”“Mandy,你都看通讯录八百遍了,除了是男的,长的蛮帅,号称华人之光。还有什么新料?”“可惜已婚了,不过好像他三十五岁了。这种好货色要是还单身的话,那肯定是个烂心大萝卜。”“管他呢,养养眼也好,是不是啊?舒心小朋友。”听见自己被点名了,舒心小鸡啄米似点点头,周围看她认真的模样都忍俊不禁。轻松愉快的过渡到了上班时间,她埋头进了一大堆数据表格中。
一天就这么忙碌的过去了,新老板来了,让senior以上的人进去开了会,没她什么事儿。越过两排工位,远看他将近一米八,结实的身材,精明利落。之前传言很多,有说他犯了错误发配到亚太区来了,有说其实是总部惜才在保护他。
下班的时候,舒心发现和新上司一部电梯。满满当当的电梯,到了b2层人走了个精光,只剩在他们俩。你也是M记的吧?不等她回答,他兀自点点头,你好,我是新来的,林海。北京姑娘舒心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回应,您好,我也是今年新来的应届生,舒心。
“你车也停B3啊,是迟到了吧?”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有些尴尬的时候,林海想起之前同事提醒他想停B2得早点来,突然恶作剧的调侃起这个新下属来。
“不是,我不太会停车,怕B2的车太多,停不好才停B3的。”舒心没有听出上司打趣的意思,老实巴交的自揭其短。
林海看这姑娘人长得挺精神怎么有点呆?原本习惯拧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嘴角露出点笑意,刚想聊两句,再抬头,姑娘已经自顾自的奔向自己的车位。舒心走了有十米,才想起把新老板丢在后面,不由老脸一红,转身挥了挥手再见,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点形象啊。林海一怔,现在投行都流行招长的乖放得开的,还会脸红的真是少见啊。
后来,林海开始注意到这个女孩。舒心拿文件去找他签时,总是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好看的眸子。褐色的瞳孔周围有一圈幽蓝的边,常常被长密的睫毛遮挡住。偶尔发现她报告上的错误,他严肃的声音也不免温柔几分。加班到深夜,他的目光可以放肆的追寻她的背影。有时候座位空空怅然若失,有时候能看见她高高绑起的发辫埋头苦干。有次,舒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见他,腼腆而温柔的笑着。这就是爱情吗?林海感觉到了难以置信、甜蜜和苦涩。
对于他,她太年轻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和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有什么牵扯。华尔街年轻的中国女孩有很多,但她们大多美丽、骄傲而矜贵,连求爱的姿势都那么嚣张,让林海害怕。潜规则他是不屑去做的,更何况他已经结婚了。妻子是他美国留学时候的同学,在华人买买菜做做饭的简单生活中结下深厚的革命情谊。况且,那时候他还是个没什么钱途的物理系phd,有女友实属不易,何况是个把他踢出门赚钱的果敢角色。靠着她凌门一脚,林海硬着头皮开始在华尔街闯荡。
他似乎天生就该吃这碗饭,虽然华尔街是白人、犹太人的主场,但投资人,上司,下属无一不信任他。08年金融危机前夕,他敏锐的嗅到了杀戮的血腥,偷偷做空了股票,并且交易额远远超过了他的权限。危机爆发的时候,当其他基金要爆仓的时候,他们获得了巨大的利润。而交易对手几乎要雇人追杀他了……这种违反公司规定的交易行为遭到了董事会一帮人的弹劾。“那是些只会办公室政治的白痴”。林海曾不屑的对舒心说,“我不是想当英雄,只不过做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不相信不做出自己的判断,对我以后的职业生涯是毁灭性打击”。舒心对此几乎着迷,林海是个自信但并不自大的人。他总是拿捏的很完美,就像理想的人格是温柔和严厉并存一样,林海对下属很严格,但是又很有人情味; 他做交易谨言慎行,但是该出手时又雷厉风行。舒心不得不承认,虽然她曾经也对中学老师,或是爸爸的某个得意门生等什么人产生过仰慕之情,但对林海,不止于此,她有深切欲望。有时候这种欲望让她发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开始抽烟,尤其是她也确定林海对她的感觉后。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结婚了,妻子还怀孕了?
林海小有成就的时候结婚了。妻子当了家庭主妇,成为一个美国新兴富豪家庭的名片。除了出席林海的各种社交外,他们不再一起活动。一是时间对不上,林海工作的时候妻子喜欢出去买买买,回家的时候他也没有兴趣听她说又买了什么。偶尔不加班的周末妻子又总去参加社区慈善活动。二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孩子是个意外,尽管他面对这个软软的小家伙的时候的确是满心欢喜。林海后来很懊恼,他确实伤害了三个他爱着或爱过的女人,妻子,舒心还有他刚出生的女儿。但必须承认,舒心并不是他心血来潮、空虚寂寞的替代对象,她填补了他多年来心底的黑洞。幼时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窘困和当穷phd时候的自卑,只能在功成名就的时机由这样一个明亮的女孩子来修补。而舒心披着母性圣洁的光辉,在自己的欲望里沉沦。两人紧紧拥抱,同时到达高潮。
他以前总不明白物质,不明白妻子为什么喜欢名牌。他穿brioni的定制衣,佩戴一些低调的奢侈品配饰,精致而得体,也只不过是这个圈子里的约定俗成。和舒心在一起后,他发现自己最宝贵的时间不能都给这个姑娘的时候,只想用时间获得的产物-金钱来弥补她,把最好的最贵的给她。舒心对名牌包不感兴趣,她常背也就自己刚参加工作买的那两个。送她家居饰品她倒是喜欢的很。林海去国外出差有时间都会逛精品店给她带一些小玩意儿。蜡烛、挂饰、浴巾、床上用品……也许他们内心深处都想给这份脆弱不堪的感情安一个家吧。舒心不敢把那些东西带回家,都搁在闺蜜杨梓涵那。杨梓涵在自己公寓为舒心留了一个房间,她偶尔去住,让灵魂有个喘息的夜晚。
舒心那天去杨梓涵那过夜了,她环顾着精心布置的房间,他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只有在这里,整个人才松懈下来,才敢默默流泪,“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你会给我一个家,如果你这样做了,我就错更多了。”舒心拨通了林海的电话,“我们见一面吧,嗯,见面细说。”
他来了,一开始有点慌,问清了原委,有些无力的辩解“我最近住酒店,只周末回去看了看孩子,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做。”
“……”
“我被你修好了,你却被我弄坏了”林海苦笑。
舒心想明白了,她预想过千百次这一天的来临,到了不得不结束欲望的时刻。“现在不喊停我怕我会变得更疯狂,更丑陋。林海……我害怕。”
“我的女儿,她很可爱……”
“我都知道,我们错了,伤害了她,还有你的妻子,我的家人。我希望从来没遇见过你,但如果注定要遇见,我并不后悔。”舒心明白林海的意思。
“没有你,这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准备申请回去,已经风平浪静了,总部应该会同意。毕竟,那边也对孩子成长好。”
“我想你需要时间处理你和妻子的矛盾。最起码你有女儿,将来能进到你内心深处,帮你平静。”舒心愈发冷静,像一个旁观者给出建议。
“那你怎么办?”林海很心疼。
“我有家人,朋友,我还足够年轻……”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不知道何年能再见,再见不知又是如何光景。
三、舒心和杨梓涵
我们的舒心是真正的公主哦,杨梓涵喜欢在新认识的朋友面前这么半开玩笑的介绍,顺便把玩着舒心的大波浪卷。舒心听了闺蜜的“赞美”,只是垂着眼睛抿嘴一笑,两个人初中同桌高中同校,大学也都在说大不小的海淀区。自青春期起就没有分开过。杨梓涵总说父母当时给自己取这个洋气的名字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这个名字现在会这么“风靡”。舒心打趣她,那你一定会成为最早称霸广场舞的梓涵。“没问题,以后跳舞姐姐罩着你,不管什么都罩着你”,杨梓涵露出霸道总裁的宠溺微笑。杨梓涵和舒心一样,也是高挑纤瘦的身材,条儿顺,说话也是慢条斯理懒懒的。比起舒心外表傻白甜,杨梓涵更像个干练的时代女性。实际上恰好相反,舒心已经是投行里senior了,杨梓涵大学毕业后就没个正形。她父母以前开律所,后来做了北京第一波炒房客,攒下来几辈子都够花的财富。杨梓涵说不喜欢打卡上班,不喜欢早上汽车尾气味的北京,要是泡了一晚上吧就更没法上班了。父母没有勉强她,奋斗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让宝贝闺女随着自己心意过日子吗?
舒心曾经问过她,“你这样无所事事无聊不,我一不被人上发条就感觉整个人锈住了,做简单重复劳动时候最放松。”“那是,你初中的理想先是当超市收银员,后来发现要一直站着就改为银行柜员,每天点钱,还能隔着玻璃看看外面热闹,真不知道是你看别人还是别人看你。”杨梓涵当时正在网上把一条最新一季dion lee的裙子加入购物车。“你说这一条裙子吧,也没什么设计,剪裁马马虎虎,薄薄的一片布贴在身上,修饰不了身形,也彰显不出什么个性,为什么卖这么贵?”杨梓涵边说边回头对舒心搔首弄姿一番,“因为经常买贵裙子的女的都健身,只穿这块布显身材有资本!”“是是是,知道你有料,之前初中那个小个子,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因为偷瞄你被你打的半死”舒心看着乐不可支。“我啊,就是喜欢啥也不干,整个人放空,或者用美好的事物填充自己不比你这个受虐大表姐来的强啊。刚好我家也有这个资本,干嘛非要把自己包装成有背景却更努力的典型给那些一穷二白懒傻馋膜拜啊?P大毕业后我就对自己说,好了,父母的那点虚荣心我已经满足了,拿到毕业证也证明我智商正常。我要开始承认这个自由无用的自己。什么时候遇到我真正想干的事或者老两口不给我钱了再说吧。”舒心笑了,自己想当永动机,这位却是个艺术品,祝我们都永垂不朽吧。
如果我真能做点什么就好了,杨梓涵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她讨厌林海,不管有多少种理由,在妻子孕期出轨的都是渣男。她骂过舒心,舒心哭了,问她“你就没有向欲望屈服过的时候吗?”她心软了。当舒心和林海终于分手,决定长期住到她那儿的时候。她又几乎要对林海的出现感恩戴德了。
杨梓涵没有和舒心说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好像是高一,又好像是初三,她总是做一个梦。梦里她和一个穿着湖蓝色背心的女孩拥抱,她将她抵在墙上,忘情的吻她。她们的胸部贴合在一起,柔软似水,她们的细长均匀的双腿交缠在一起,像两尾鱼一般欢畅。对方的黑发很长,香汗黏住了发丝,太过忘情而看不清面孔。每次醒来,梦境愈发清晰,她有三分的害怕,却有十分的满足,这也算屈服吗?
四、舒心和舒展
舒展留学回国的第一天,搬出去住的舒心下班后回家了。一家人两年多没团聚了,同时为了帮助倒时差而眼皮不停打架的舒展,舒爸暂时放下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一家人在饭桌上热烈的聊着。都说舒展在国外晒黑了变结实了变成熟了,他当仁不让。姐姐把直发烫成了大波浪,黑色而浓密,有吉普赛女郎的神秘。爸妈外貌没什么变化,但是心态老了,居然提出让姐姐赶紧去相亲什么的。
饭后舒展扛不住了睡了一会,醒来却越来越精神。爸妈已经睡下,舒心房间的灯还亮着。自从那件事后,舒心就搬去和杨梓涵当室友,只有周末回家小住一下,或者仅仅回家吃个饭。加上那时候舒展大学里也很忙,两人有时候一个月都碰不上面。那件事再也没有被提起过。也好,舒展常常想,他不想让心爱的姐姐难过和难堪。
这就是杨梓涵经常嘲笑舒展的恋姐情结。杨梓涵某一天嚷嚷着她有个重大发现:他的每任女友都和舒心有点像。舒展有点心虚,舒心则替他解释:说明舒展找的女友都和他有夫妻相嘛。他和舒心一起长大,彼此很亲密,一直到青春期才开始有点距离。他觉得自己是姐姐的根,愿意用力扎入深深的土壤为她吸取养料,他又是姐姐的枝叶,愿意接受大自然的考验为她遮挡风雨。记得看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的时候,他想不明白木月为什么不爱直子,他们青梅竹马互相依偎,有爱的土壤,更重要的是有爱的资格。有时候他憎恨父母的教育,为什么让他从小以舒心为中心,有时候他又怪舒心为什么那么完美。即使知道了她当了第三者,他也不忍心责怪她,他嫉妒那个男人,但他更埋怨自己。
舒展踌躇了一下还是敲门了。“还没睡啊。”舒心半躺在床上看书。
“嗯,时差睡不着。你在看什么书?”
“《洞穴奇案》,看过没?”
“没有,不过说到洞穴,我去年夏天去黄石公园的时候去了你说的那个山洞里游泳。”
“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我那次刚好有一段时间洞穴里没有其他人,我一个人把头埋在水里,特别害怕,好像下一秒就会发生灾难的那种恐惧。怕有人从水下把我拖走,还害怕突然山难洞口被堵住了,总之心脏跳的很快,都要爆炸了,还怀疑自己有幽闭恐惧症了呢。不过还好后面有人进来了。”
“你那是被害妄想症。我在里面倒是觉得很清静自在,很有安全感。”舒展嘲笑她。
“是吗,要是真的被困在里面你就不会这样觉得了。《洞穴奇案》讲的就是几个人去探险,遇到山崩洞被堵死了。外面的人在救援但是很困难,因此还死了十多个工程人员。里面的人食物吃完了无线电联系外面说还得十天,光喝水肯定撑不过去。探险队队长建议要么抽签随机决定一人,杀死他供大家食用。其他人都同意。但是轮到抽签的时候,队长又退缩了。其他人还是决定继续,队长的签由别人替代。结果恰巧队长被选中了,被其他人杀了吃掉。过了十天后救援队把他们救出来,但是送上了审判台。怎么判?很棘手吧?”
舒展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只听说过飞机失事在雪山上吃尸体的,虽然很恶心但为了活下去他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像野兽一样杀了人吃,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咽。但他转念一想,设身处地又同情起那些人。恐怕为了生存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吧。“这真的很难说啊,我觉得关键在于那个队长最后不同意吧,这并不是一个有效的协议。他们应该等到所有人都同意。”舒展迟疑的说。
“那照这么说只要被害者同意,就没有犯谋杀罪了?邪教里的人甘于让教友杀死自己,那这个教就不邪恶了吗?”
“你也说是邪教啊,邪教就是让人无法逃脱的地狱。那洞穴里也是地狱,他们都被生存的欲望所驱使的可怜人。如果队长最后是同意的,这肯定不算谋杀。即使队长没有同意,他也是被献祭了,你懂吗?那些人也情有可原。”
五、舒展和杨梓涵
“舒展,你想不想有个好姻缘,那你今晚必须来。”杨梓涵大晚上打电话来,“北京四大求姻缘灵寺,潭柘寺,红螺寺,vix和mix。我们现在就在mix呢。”
“这位姐姐,我还小,对姻缘没兴趣……哦,舒心也在?好吧我马上到”
“舒心那么傻,干嘛骗她来这种地方。”舒展一见着杨梓涵只得吼着说,周围太嘈杂了。
“哈哈,到底谁傻,一骗就来?”杨梓涵一边停止扭动,一边揽着他的脖子到卡座。“我有点醉了,不想让人揩油,你送我回家吧?!”
“舒心呢?”
“哼哼,她肯定在香港某五星酒店里对着270度无敌夜景通宵加班呢。你都好久没去我家玩了吧,我藏了两瓶好酒,咱们接着喝。”舒展看着醉醺醺还自信的很的杨梓涵,好气又好笑,怎么也不好意思撩开手。他叫了一辆专车,是辆劳斯兰斯幻影,司机小哥全身名牌。一上车杨梓涵就傻呵呵的对人笑“你失策了吧,蹲点了半天结果没拉着工体的单身美女。”小哥也嘿嘿一笑,没事,君子有成人之美,祝福你两。
杨梓涵的公寓在CBD附近的高档小区。小户型为主,好出租。租房子的都是附近上班的高级白领,拿着global pay自然对一两万一月的租金也不在乎。杨梓涵家大业大,狡兔n窟。但她就是一眼相中了这房子,让父母啧啧称奇,说你一无业游民放着花园洋房不住,住在密密麻麻写字楼中间干嘛。自搬进去的第一天起她就央求着舒心过来陪她。房子离舒心公司步行不过十分钟,要路过一片五六十年代的苏联红砖房。岁月洗礼过的的旧红色在一片耀眼的玻璃墙高楼中颇有洗尽铅华的味道。路两侧都是郁郁的法国梧桐。她总是睡到大中午了,然后走过这条路去陪舒心吃工作餐。光影摇曳的时候,颇有些小资本主义情调。
舒展只在杨梓涵办温居宴的时候来过一次。他喜欢那个露台。在北京一年四季不是沙尘就是暴雨,要么就是雾霾或风雪的独特气候里,一年能有那么一个月可以惬意的躺着露台的躺椅上,喝着酒,听着他最喜欢的拉赫玛尼诺夫,和家人密友聊聊天,他要的并不多。“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要的也不多”。杨梓涵此时正和他在露台上,对他露出含义未明的笑容。他从来没有看过杨梓涵笑的这样妩媚,也许是他醉了。
他和杨梓涵的关系,不管有没有隔着舒心,都能算是发小吧。杨梓涵初中起就经常在他家吃饭玩耍,和舒心一起嘀嘀咕咕笑闹写作业,嘲笑他是她们的跟屁虫。舒展一直都是其他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优秀,阳光,简单,也可以说是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没有个性。如果不是自己心中那点隐秘的小心事,他都怀疑是自己是被程序设计好出来的。杨梓涵和他相反,嬉笑怒骂都不按常理出牌。他有时候很羡慕杨梓涵,拥有的东西越多,越容易迷失自己,她倒是个通透的,好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虽然舒展也不明白她到底要什么。啰啰嗦嗦想到这里,他举起酒杯,敬你。杨梓涵咧着嘴傻笑,露出北京大妞儿的本性。这一晚上敬星星,敬北京的蓝天,敬舒心,两个人似乎要喝到天荒地老。杨梓涵好像喝的有点多,嘤咛一声从躺椅上翻到地上,舒展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半跪地上捞她起身。突然间,一双雪白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脖子,温热的嘴唇紧接着贴了上来。一朵冒险的小火苗从一片潮湿的秘境中窜出。他搂紧了杨梓涵的背,摩挲这件挖背亮片礼服裙下格外光滑而细腻的肌肤。
次日醒来,舒展发现自己在杨梓涵的床上,杨梓涵在旁边睡的正香。他头痛欲裂,墨绿色墙纸仿佛将他置于深潭的暗流。他内心很乱,有些后悔。舒展不是个乖宝宝,可觉得也不应该是她。舒心知道了会不会怪我?他毫无把握,只能毫无底气的悄悄溜走。
再见到杨梓涵已经两个月以后。杨梓涵约他中午见一面。舒展呆了一下,说我请你吃烤鱼吧。杨梓涵恹恹的说没胃口,就在你公司旁边的星巴克说几句话就行。
“我怀孕了。”杨梓涵拿下大墨镜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舒展只觉得周围嘈杂的背景音都安静下来。他多希望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说“什么?!”杨梓涵眼睛有点憔悴,但坦率的盯着他“没什么,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下。”舒展不知所措,“你有什么计划?”舒展小心翼翼的问。杨梓涵反问他,“我想怎么样你都支持吗?不如说说你怎么想的。”他之前预想过很多场景来面对杨梓涵,但实在没往这方面想。他甚至觉得如果和杨梓涵试着交往也许还不错,如果她也有这个意思的话。看着舒展嗫喏而踟蹰。杨梓涵善解人意的笑笑,“我早孕反应太难受了,就不多说,先走了。”舒展呆呆点头,“我再给你电话。”
舒展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以前,他觉得自己迟早会忘记或死守心里的那点小秘密,走一条温馨美满的婚姻老路。像他父母那样,虽然不甚完满,但也算心满意足。但这次突如其来,是一条他设想外的路径。不是爱情的结晶,不是爱人的朋友,他能不能全盘接受呢?太复杂了,他害怕自己没有办法一一解开。当一个合格的父亲,用尽此生去爱这个人,向至亲和自己解释这一切,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同时做到。他选择了退缩,这是一个不那么男人却理智的选择。
电话告诉了她决定。他和杨梓涵没有再见面。舒心好像一点也不知道,没有和他提过这任何,只说杨梓涵卖了几套房,打算移民了。
六、在洞穴
渐渐的,舒心工作重心转去了美国,经常去纽约出差。舒展一开始担心她去找林海,实在忍不住问了她。舒心微笑摇头,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脑袋,只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在那边。一年后,她申请了去华尔街总部工作,拿了工作签证。她对舒展说,我这几年都会在美国了,你有空一定要来看看啊。
三年后,舒展终于凑够了十几天假飞去美国看舒心。舒心在上班,她给的地址在新泽西州的一个小镇上。工作日跨过不堵车的华盛顿大桥,桥下是壮美的哈迪逊河,令人心旷神怡。渐渐驶入整洁安宁的小镇,舒展租的道奇皮卡轰鸣的发动机声打破了小镇的宁静。那是一个典型的美式中产阶级社区。两排的白色底调的房屋都配着自然主义风格的小花园。他停在一幢稍显特别的房屋前。和清一色的低矮灌木花园不同,这个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北美鹅掌揪,树下有着滑滑梯,跳床,和泡泡球池。舒展生出七八分疑惑,舒心没有说过她和别人合租啊。门开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跑过来,用含糊不清的中文对他说,你一定是舒展了。让舒展十分惊讶的是杨梓涵笑盈盈的从那幢房子里走出来,她变圆润了一点,以前脸上那种骄傲的神情不再,眼角眉梢都荡漾着温柔。妈妈,小女孩回头叫她。“要有礼貌,要叫uncle。”舒展紧提的心还是没有放下,这个孩子长的很像自己。
“她叫小四儿,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舒展进屋后,给满脸疑惑的舒展倒了一杯热茶。“我想你需要这个,你现在一定有十万个为什么。”杨梓涵让小四儿去自己房间看书了。她也捧了一杯热茶,捂在心口。“你想的没错,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不该瞒你,但你也没问我呀。”“我们?”舒展下意识的喃喃自语。“对,我们,你,我,还有舒心。”杨梓涵慢慢的点着指尖比划。
“舒心知道她是我的……”
“对,她也是小四儿的妈妈。”
“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很失职。舒心都是为了我才……远赴重洋”
“不不不,我才是对不起你的,我想和舒心有一个孩子……”
……什么?舒展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时候,手心已经密密的出了一层冷汗。
“你不要怪舒心,这是我的主意。我想,与其找精子库不如……我舍不得让她生,如果我生,你是我最完美的选择。孩子既是我的,也和她有血缘关系。当然,也是你的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和她的孩子。”
“杨梓涵,你这个自私的女人!用了什么卑劣的手段,让舒心上了你的当!”舒展压抑住狂躁的怒火,低低的咒骂她。他不想让小四儿听见。
“对不起。”杨梓涵格外哀婉,“我这辈子认定她了。她答应我的时候,我好高兴。我不管她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爱情也好,友情也罢,或者是同情我,甚至只是找我疗伤。只要她愿意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你就当一个和蔼的舅舅好吗?谢谢你,成全我的自私。”舒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卑微的杨梓涵。
“舒心,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吗?”舒展绝望了。
杨梓涵默不作声,任由舒展跌入深谷里,粉身碎骨。
杨梓涵知道该让他静静。舒展一个人瘫软在沙发上好久,他的目光呆滞,全身力气都已抽干,半天才有点活气儿。他抬头望去,看见书架上摆着的相框,在中央公园里舒心、杨梓涵拥着小四儿,笑容甜美。相框后面放着那本熟悉的《洞穴奇案》。
原来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啊。舒展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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