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侠觉得很恶心，猛一睁眼，“哇”的一声吐出口奶来，他开始不受控制的嚎啕大哭。而当他看到自己肉嘟嘟的手掌时，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就是：“妈蛋，抚恤金没了。”
这场景他见过很多次了——继承着之前的记忆而目睹自己的出生，这是件他一直都没办法理解的事情。以一个正常人的眼光来看，称他一声“老东西”也绝不为过。总而言之，他不是死不了，是能死而复生，或者说借尸还魂。但凡这灵魂寄居着的那具躯壳在生理上被判定为死亡后，他再次睁开眼时，多半就是刚刚那幅景象。不过也有例外，有次他一直没睁开眼，倒却活了九十多岁，简直破了他自己的历史记录。
燕小侠第一次发现自己“死不了”这件事时，很是绝望。他担心，如果这不过是上一世的重演而已，那他不是又要被噎死，天晓得几粒花生米就能要了他的命！直到他察觉到这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生活，这才放松起警惕。但话又说回来，一开始被人叫着一个不属于自己实际上又是自己名字的名字，他内心是抗拒的。燕小侠才是他的名字，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始终藏着这么一条不变的铁则。
历史书上也许有过燕小侠的身影，也许他以其他的名字曾经在某个事件中起到过重大作用，但燕小侠却可能不怎么记得了。记忆似乎会选择性丢却一些东西，防止他的灵魂不堪负累。
他做过很多行当，从梁上君子到草莽英雄，从落魄书生到帐前大将，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黑白通吃，文武双全。再近些时间，他曾参过战，也曾为和平而游行，他称赞自己那不羁的外表，庆幸灵魂无比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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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小侠有时候也对自己无比厌恶。试问一个人见了那么多悲欢离合，只为了不被人怀疑所以谨慎的活着，别人哭的时候也试着挤几颗眼泪，别人笑的时候附和着笑几声。明明知道很多事是徒劳的，还是要本着为人一世的自觉，强打精神去完成。所谓的期待，所谓的意义，都不过是虚伪的托词罢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虽然尚且有在世的体验，但躯壳内部早已被腐蚀得不像样。他有段时间极度畏惧醒来，从另一具躯壳里醒来，他不知道自己这罪恶的灵魂是通过怎样肮脏的手段夺去了一个又一个新生儿的躯体，一想到这可能是一命换一命的活法，他就恶心想吐。
这实非他的本意，但木已成舟，除了想方设法补救，好像他也做不了其他的事。
各种死法也基本上试了个遍，唯独不知道怎么好好地活着。当燕小侠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开始小心地活着了，一来代替被自己“夺舍”的胎儿欣赏这个世界，二来好好尽孝，给每一世的父母养老送终。有次战乱时他被抓了壮丁，后来被打入敌人内部当间谍，他本着捐躯赴国难的精神，光荣牺牲了。再后来，他经过原来的家时，发现上一世的父母兄弟靠着抚恤金竟然还过的不错，于是索性世世奔着拿抚恤金去参军。毕竟死起来得心应手，还能落下一世美名。到这一次，已经是他第七次壮烈殉国了。不对，是第六次。
燕小侠抱着奶瓶，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一想起这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死的时候，正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出于保密，只有少数几个高层知道他的存在。问题就出在这，他没料到，和自己接头的那个家伙竟然反水，在即将完成任务时，对着自己脑门就是一枪。被自己人杀了，别说工伤，说不定还得背黑锅！
他大爷！燕小侠气得双脚一蹬，就要骂出声来，结果嘴里不过是咿呀咿呀地叫了几句。他妈为此还开心了好久：“小宝就会说话啦，乖，妈妈抱抱。”
我不仅会说话，还会报菜名呢。你个小妮子，按辈分得叫我祖宗。燕小侠心里嘟囔道，手却不自觉地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然后，他便愣住了。
他大爷……燕小侠盯着出现在“他妈”背后的那个男人，恨得牙龈痒痒，要不是乳牙还没长出来，他现在真想直接跳上去把那家伙给咬死。代号57！他忘不了这张脸，那眼角裂开来的标志性疤痕，就是那看似和蔼的表情，就是这副令人厌恶的姿态，那晚就是这家伙对自己开了一枪！他有些不敢相信，只恨自己手握不成拳，双脚沾不着地，不然他一定要用以前偷学的太极拳、五步拳、蛇形拳、还你漂漂拳把他锤成狗不理包子：看这情况，这家伙是自己这一世的父亲？！
那一瞬间，燕小侠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咬舌自尽，这不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吗？可下一刻，光秃秃的牙床给了他致命一击。
我今天就是憋气，也要把自个给憋死！燕小侠怒不可遏，立时屏住气息，同时观察着代号57夫妻俩的表情，心里念叨着：没注意到我、没注意到我、没注意到我……
四十五秒之后，燕小侠双脸通红，哼哧哼哧地喘着气，旁边夫妻俩旁若无人地讨论道：“孩他爸，你说咱们娃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啊，怎么连气都不会喘呢……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大爷，你才脑子有问题，你全家脑子都有问题！燕小侠想要挣开，未曾料却被“他妈”抱得更紧了。之前他有多愤懑，现在就有多无奈。仇人就在跟前，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保不齐以后还得叫他声“爹”？这简直是他受过最大的屈辱！一股恨意涌上心头，经由神经传导刺激尿道——滚烫的液体直接淋了下来。
“你儿子又尿了。”燕小侠她妈嗔怒道，眼里却满溢着幸福。
“不错不错，这小子尿的贼高，有我当年风范。”代号57甚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想尿你嘴里去！燕小侠颤抖着双腿，内心咆哮道。这可能是他唯一能表示出来的抗议了。他渐渐想通了，一不做二不休，他这辈子就做个正经败家子，气得这家伙吐血身亡再好不过，反正他是要死在自己前头的，这终究是种别样的复仇——没什么比看着仇人死在自己面前更容易获得复仇的快感了，何况这还是绝对没有办法阻止的死亡，丝毫不用担心会被谁给救了去。
燕小侠在饱受屈辱和内心煎熬中，来到了两岁半的年纪。这一年值得被纪念，他成功用凳子绊倒了代号57，为此代号57付出了一颗门牙的代价。燕小侠闷哼道，这才只是开始！
燕小侠四岁，把胶水涂在代号57的内裤上，成功将之送入急诊。
燕小侠一直到六岁之前，都把代号57整的够呛，他对代号57的惩罚还在于，从来不叫爸爸，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可就这样，代号57脸上也没有过愠色，一直都是笑呵呵的、和蔼可亲的模样。燕小侠最烦的就是这个。
燕小侠六岁后开始接受义务教育，代号57总算也安稳了一段日子，而他的成绩自然——一塌糊涂。他不是不会，那些东西，他掐着脚趾头都能写出来。可他不想当神童啊，他的目标是什么，是败家，败的越快越彻底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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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却是又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按理说，代号57反水这件事，只有燕小侠自己知道啊，而自己已经死了，他完全可以栽赃陷害然后借此拿一大笔奖金，再加上反水的价钱，怎么着也算是个隐形富豪了吧？可纵观代号57的所有身家，一套两室一厅还是租的，甚至偶尔还要管人借钱才能过活，难不成他连自己老婆孩子都瞒着不成？
燕小侠转念一想，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那种来历不明的钱财，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危险。可这家伙还是太抠了些吧！饭没得吃了，藏钱养老送终？
燕小侠越长越大，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目间竟有了代号57的一丝神韵。在感叹造化弄人的同时，又不禁惋惜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让代号57英年早逝或者吐血身亡。终于某天，他一拍脑门想到了一个好法子，这年头最容易的是什么？裸贷啊，既能欠一大屁股钱，还能让代号57颜面扫地，简直再找不到比这更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然后，燕小侠的裸照顺利登上了各大色情网站的主页面，上面用醒目的红字写着：欠债不还，天理难容！
天理？呵，要是有天理，我就不会这么要死的活着了。倘使真的存在的话，也该先让那家伙先遭遭天谴！
代号57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抹愁云，但依旧没有责怪的意味，只是某天拉着燕小侠，语重心长地说道：“养不教，父之过。今天造成这个局面，你我都有过错。但人犯错并不可怕，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燕小侠没有说话，心里却暗笑，这下你该把亏心钱拿出来了吧。
事情似乎并没有如燕小侠的愿，反倒是某次搬家后，因为保护燕小侠和自己的妻子，代号57的脸上被划了道口子，血淋淋的伤口从鼻翼一直蔓延到耳根。燕小侠她妈直接晕了过去，而他自己恍惚间有些失神，记忆碎片倏地冒了出来，又蓦地消失了。
燕小侠脸上黯然失色，他第一次因为代号57的惨状而有些不安起来。仿佛从某处突然飘来个声音，这声音在他脑子里晃啊晃啊，勉强稳住身形，随即用微弱的语调告诉他：够了吧，这样已经够了。
燕小侠没再敢直视代号57的那张脸，只是从那之后，他的确收敛许多，不再出去鬼混了，也没再借钱，日子眼瞅着一天一天就要好了起来。
偏偏天有不测风云，燕小侠曾经最期待的事，发生了。
代号57被检查出癌症，这对原本就拮据的一家子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燕小侠不知想象过多少次这个画面：这个曾经杀了自己的男人，身形消瘦，佝偻着蜷在病床上，然后自己在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告诉他，自己就是当初被杀了的间谍转世。然后看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问问他：刺不刺激？惊不惊喜？
但当这一刻真的快要到来的时候，燕小侠竟莫名失落起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他心里念着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冷笑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之人呢？
直到某天，一个有些泛黄的信封送到了代号57的病床前。据说是份遗产，里头有一串钥匙和几张银行卡，密码就写在卡上。燕小侠暗中推测过这钱的来源，却又立刻全盘否定了那些罪恶的想法。这钱毕竟能救命。
代号57似乎没有料到这个信封的到来，他望着窗户发了两天呆，然后把燕小侠叫到了跟前。
“二狗啊，爸爸有事和你说。”代号57坚信贱名好养活的准则，给燕小侠取了这么个名字。燕小侠自然没把它当回事，但还是走到了床前。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爸爸年轻时有些事情没有做好，一辈子都在自责和愧疚中渡过，我希望你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哦？看样子，是要坦白了？燕小侠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竖起耳朵听着。
“我杀过人。”代号57双目无神，望着窗外，淡淡说道。
唔，这不废话。燕小侠低着头白了一眼。
“我杀错人了。”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虚弱的缘故，苍白无力让人背脊骨发凉。
燕小侠先是一惊，旋即脑子一懵：杀错人？什么意思？
“虽然组织上原谅了我，可我没原谅我自己，退役后我找到了那个人的双亲，像对待自己亲生父母一样赡养他们。直到昨天，老人去世了，膝下无子，遗产全给我了，都在这里。”代号57颤巍巍地，把信封塞到了燕小侠手里。
燕小侠百感纠集，他释怀了，心里头的恨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代号57无限的怜悯之情：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上辈子，是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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