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看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中那篇关于到来和离别的随笔,我恐怕这辈子都很难再想起幔杆这种神奇的物件。
李娟写,她的妈妈特别擅长到来,每次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一次她甚至带来了两根三米多长的松树树干,又长又细又均匀。倒了三趟班车,带松树树干有什么用呢?就为了给住在城里的女儿晾衣服。她不知道,其实在城里,人们随便在阳台上拧一根铁丝,就可以晾衣服了。
看完这篇随笔的最后一段,我突然就想起幔杆来了。幔杆这种东西现在是不太见得到了,但在我小时候,却是东北农村家家户户必备的物品。
一进邻居家大门,迎面而来就是一铺大炕。炕上铺着高粱秸秆和芦苇秸秆蔑条编成的炕席。因年月久远、烟熏火烤,炕席锃明瓦亮,呈深褐色。木制的炕沿,被不同人的屁股摩得光滑无比。有钱的人家,会把炕沿刷上黄色的油漆。与炕沿正对的上空,便是一根赫然悬吊着的幔杆。
幔杆中间粗、两端细,粗的部位和网球直径差不多,细的部位和乒乓球直径类似(此处盗用李娟随笔中的比喻)。幔杆的形状,常常让我对木匠的手艺感到好奇,不知道这东西是如何用刨子刨出来的。幔杆通长,没有拼缝,是用一整根木头加工而成。幔杆表面涂着深红色的油漆,岁月更移,油漆便出现了磨损和掉块的痕迹。
幔杆和炕是配套使用的。世界上之所以有幔杆,主要还是因为有炕。
旧时的东北农村,一大家子人往往住在同一铺炕上。公公婆婆,儿子儿媳,孙男嫡女,有时候还有老公公老婆婆……到了晚上,大家衣服一脱,各进各的被窝。可是中间没个帘子挂起来,实在有些害羞和不方便。幔杆于是就产生了。
幔者,帘也。东北的大花被单,用幔杆吊起来,固定在房顶上。虽然不隔音,但人与人之间总算有了一点隐私与间隔。东北天黑得早,一盏油灯,把幔子这边的人影投到幔子那面,黑漆漆地移动着,像皮影戏,像坐在反面播放的黑白老电影。人们隔着幔子,猜测对面的人在干什么。有时,噗地一声,吹灭油灯就睡了。人与人之间,从来都不说一句晚安。
我小时候,在邻居家常常看到幔杆和落下的幔布,在自己家却只见过一次。那年我家刚刚盖起新房,突然有一天,红色的幔布就拉起来了。那一阵子,我总见不到妈妈,却常常听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大人告诉我,我已经有了一个小弟弟了,现在就藏在幔布后面。
我从幔布的缝隙探进头去,想看看小弟弟什么样子,却被大人一声吼得赶紧退出来。“看把风漏进来,把妈妈吹坏了不打你!”
小弟弟在幔子后面神秘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常常抱出来陪我玩了。我们把他放进摇篮,一边推着,一边唱《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弟弟高兴了就笑,不舒服了就哭,常常弄得我们手忙脚乱。弟弟的摇篮,也是挂在幔杆上的。
幔杆不挂幔布时就挂衣服。白天晒在外面的衣服,没晒好,就甩在幔杆上。有时候懒得收,也甩在幔杆上。幔杆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个躺在空中的细长的瘦子。幔杆脱下衣服,就成了一个赤裸裸的、露出圆鼓鼓肚皮的胖子。
幔杆上还挂毛巾、抹布和屉布。毛巾上有香皂的味道,抹布上有油盐酱醋的味道,屉布上有包子和馒头的香气。幔杆把各种滋味一股脑吞进肚子里去,也把湿衣服、湿毛巾的水分喝进肚子里。没有人担心它喝了水会腐烂、会开裂。事实上,很少见到“受伤”的幔杆。到现在,我已记不清,它到底是由什么“坚强的”材质制成的?
在我的老家孤家子村腹地,有一所废弃的房子。人走茶凉,生命气息没有了,却留下很多传说和故事。有人讲,这里住过的人,曾爆发过激烈的争吵,以致男女主人横刀相向,双双暴亡。自此每逢夜半,屋内总有哭声和喊声。
我们这些孩子听了流言,吓得屁滚尿流。路过那里,总是飞也似的跑,生怕有鬼魅从打破的窗户里猛地窜出来,捉住我们的脚脖子。
后来长大一些,特别是看了加拿大电影《魔发》后,竟胆大包天决定去那房子里探险。据说有魔鬼的地方,厨房灶坑里常常埋着黄金。于是约上三五玩伴,从后窗翻进去,仗着胆子开始寻找。结果却大失所望。黄金自然是没有的,魔鬼也没有。那天天气晴和,一丝风也无,连诡异的声音我们都听不到。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箱柜,没有桌椅,炕上也没有席子。我们百无聊赖拾起地上的碎玻璃,对着阳光,研究玻璃棱角反射的光线。研究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扔掉了。
一个小伙伴提议:“我们看看地上有没有杀人的血迹?”大家于是一起跪下来,俯身在泥地板上认真查找。我们摸、挖、看、闻,甚至还打算抓起一把土来尝尝。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仰起头,一眼看见炕沿上空吊着的幔杆。那是屋子里所剩的唯一堪称物品的物品。幔杆冷漠地吊在头顶注视着我们。它像蜘蛛侠一样,张开铁丝双臂,抓紧房梁,沉默如山,不声不响。它想把我们每个孩子的顽皮与拙劣,都一丝不苟记录到它那并不存在的脑海里。
我说:“实在找不到宝藏,要不把这幔杆卸下来,扛回家去吧?”有人回答:“我家已经有一个了,我可不要。”有人质疑:“没有钳子,你怎么卸它下来?”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突然,一个孩子幽幽地说:“我听说,那个已故的女主人就是吊死在这幔杆上,舌头伸得老长,每晚都在哭,谁放我下来,谁放我下来……”他说得实在太有画面感,我们几个瞬间毛了。后背也凉津津的,感觉有人在往脖子上吹风。
这时,一个孩子大喊:“你们看,幔杆动了!”我们赶紧抬头看时,幔杆真的动起来。它绕着悬挂的铁丝吊点,一前一后地晃悠,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有人在上面荡秋千。大家发一声喊,一哄从窗户翻到屋外去。
我一路都在跑,心脏在胸腔里敲出咚咚的鼓声。我逃避,却不知道在逃避什么。我害怕,却不知害怕失去什么。
我就这样跑过了田间土埂,跑过了乡村沙路,跑过了长满庄稼的原野,跑过了荒烟蔓草的年代,跑过了无忧河岸,跑过了我的整个短暂易逝的青春。
可我再也找不到家了。
我离开那个家家户户挂着幔杆的小村子,实在是太远太远、太久太久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