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一个寒门子弟艰难而酷烈的人生突围

一

在司马迁的笔下，吴起的人生开始于一个狠辣且残忍的故事。

那一年，齐国攻打鲁国。情急之下，鲁国人想到了在鲁国谋前程的卫国人的吴起，有意令他带兵抵抗。但吴起的老婆是齐国人，鲁国人怕吴起因此三心二意，有些犹豫。

吴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诅咒命运的不公，而是亲自解决了问题。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很简单、很残忍，但很有效：他二话不说，提刀杀了自己的老婆。

吴起用他狠辣的行动向鲁国人昭示了自己的决心。

二

吴起是个狠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狠人。中国历史上，说起狠，如果吴起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年少时期的吴起就狠辣无比。

吴起本是卫国的富二代。但他并不想继承万贯家产，他的志向是当官，当大官。于是吴起年纪轻轻就四处运作，行贿送礼交朋友，希望谋个一官半职，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万贯家财也很快被他败光了。

悻悻回家后，有父老乡亲因此嘲笑他。吴起一怒之下，接连杀了三十多个嘲笑自己的人。一时间，长街血流成河。

吴起的恐怖主义式屠杀震惊了卫国，他遭到了卫国的通缉。

吴起准备跑路。跑路之前，吴起向母亲告别。对着母亲，他发下血誓：我吴起要是做不到卿相，就坚决不回卫国。

跑路之后的吴起拜曾子为师。曾子何许人也？孔子的大弟子之一，孔子之后儒门的重要人物。吴起大概是希望借助儒术实现自己当官的梦想。

但事实证明这条路走不通，儒门容不下狠辣的吴起。不久，吴起的母亲逝世，吴起不知是惧怕卫国的通缉还是信守自己的血誓，没有回家为老母亲送终，更谈不上守孝了。

曾子很看不上吴起这种行为，把吴起逐出师门。试图通过儒术当官的梦想破灭了。

吴起于是开始学习兵法。没想到，他在兵法上颇有天赋，依靠兵法这一门特长，吴起成为了鲁国的一名幕僚，名气越来越大。

三

终于，齐鲁之战让吴起看到了实现梦想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毫无顾惜地手刃自己的妻子。

手刃了妻子的吴起得到他想要的职位。

吴起也没有辜负鲁国人的托付，在他的带领之下，鲁国击败了齐国。

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吴起虽然获得了声誉、取得了战绩，但他顶不住他人的非议。

有人非议说：吴起太残忍了，杀乡党，杀妻子，抛弃老母亲，这还是人之所为吗？

鲁国是周公的封地，而周公是周王朝礼乐制度的制定者。所以鲁国一向号称礼仪之邦，鲁人一向崇尚温良恭俭让。狠辣残忍的吴起与鲁国的民风格格不入。

与此同时，一种对鲁国前途的悲观论开始蔓延，一种重新评价齐鲁之战的倾向开始兴起。

有人说：你们以为吴起带兵打败齐国是好事吗？错，这不是好事，而是坏事。我们鲁国本来就是个小国，人家齐国来教训我国，我们老老实实地被教训一顿也就算了。结果现在我们把齐国给干败了。接下来，群雄会怎么想呢，他们会觉得我们鲁国很牛啊，是不是膨胀了？需不需要修理、敲打一番？所以，吴起的胜利是为我们鲁国招祸啊。

而且，我们鲁国和卫国本来是兄弟，如果我们鲁国公然重用卫国悬赏通缉的恐怖分子吴起，这让卫国怎么想？影响两国的正常邦交嘛。

鲁国国君权衡之下，决定放弃吴起。

四

吴起在鲁国的仕途虽然终结，但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个特点就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吴起听说魏国的领导人文侯人不错，便决定跳槽到魏国，加入大魏集团。

收到吴起加盟的申请，魏文侯先是找魏国的李克作了一番调查。

吴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魏文侯问李克。

李克回答：吴起这个人，很贪婪，很好色，但是用兵很厉害，就连司马穰苴都比不上他。

司马穰苴何许人？那是曾经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军神”式的人物。

魏文侯一听明白了，当即拍板：用，不仅要用，还要重用。贪婪好色，这都是小节，根本不算事。而且，当领导的，就怕下属不贪不好色，贪婪、好色反而好办，好控制，说明没啥非分之想。

跳槽至魏国的吴起立马被任命为魏国的大将。而吴起马上就用实际行动向新老板展示了自己的价值，狠狠地揍了魏国的宿敌秦国一顿，攻下了秦国的五座城池。而在吴起之前，面对秦国，魏国通常毫无还手之力。

魏文侯觉得吴起不错，能打，还很廉洁、平易（说好的贪婪好色呢？），于是任命吴起为西河地区的市长兼军区最高长官。

五

不久，魏文侯死了，儿子武侯即位。

新任国家领导人的武侯对一切都很好奇，马上到抗秦最前线的西河考察，慰问前线将士。领导人考察慰问，吴起亲自接待。

魏文侯乘坐着军舰从西河顺流而下，看着眼前险峻的山水，很是感慨：有这样的险峻的山、湍急的水，我大魏的江山就很稳固了。这天堑一般的山水就是我魏国的宝贝啊。

这个年轻人有些幼稚啊。吴起决定以先王老臣的身份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上一课。

他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留给魏武侯一个侧影，然后深沉地甩出一句曾经在曾子门下受教时学会的一句话——在德不在险。

意思就是：国家稳固依靠的是德治，而不在于地理地势的险峻。

接着吴起巴拉巴拉举出一大堆案例，核心要义就是某些领导人不讲究德治，不打造个人品德，结果身败名裂，可见，天堑毛用没有。

魏武侯本来期待吴起抒发一番对于领导人指示的深刻领会与衷心拥护，不想却被泼了一瓢冷水。但武侯还算虚心，立马摆出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点头称是。

“在德不在险”这不像是吴起能说出的话。司马迁也表达了同样的困惑，在他看来，吴起一生的行动跟“德”是背道而驰的，他一生与天下人为敌，行的就是险棋。

实际上，吴起的话有他的私人目的。一则，他想告诉魏武侯，魏国边境的太平不是山水的险峻带来的，而是自己以及一干奋战在前线的将士拿命换来的。二则，他在委婉地提醒魏武侯，在德不在险，就要重用贤能的人。而吴起自认为自己就是贤能的人，自己身上的担子应该要加重一点了。

六

不过，吴起的这番训导与暗示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不久，魏国选拔国相，结果却不是吴起，而是贵族门阀出身的官N代田文。

吴起很不服，他瞧不上田文，田文有什么本事，凭什么在我之上？他决定当面找田文理论理论。

找到田文，吴起开门见山地对田文说：咋们俩讨论讨论各自的功勋，你敢吗？

田文成竹在胸：有啥不敢的。

吴起先发第一问：领军打仗，发展军事，是你行还是我行？

田文说：你行，我不行。

吴起接着问：管理国家，搞GDP，是你行还是我行？

田文说：你行，我不行。

吴起又接着问：守卫魏国的边境，让列强不敢乱动，这方面，你行还是我行？

田文说：还是你行，我不行。

吴起说：既然这三个方面都是我比你更行，那我就不太明白了，凭啥是你当了国相，压我一头？

田文微微一笑道：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国君年幼，资历不深、威望不大；大臣们没有凝聚力，个个蠢蠢欲动，朝廷一盘散沙；举国上下都对新一届领导班子不太信任，民心涣散。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你行还是我行？

吴起思考了很久，终于承认他不行。

《史记》说：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七

田文与吴起的这段对话揭示了寒门子弟相对于贵族子弟的根本劣势。

寒门子弟确实不乏有才华者，但在威信的建立，影响力的形成，政治敏锐度与政治格局的养成方面，永远也比不上官N代。

官N代有父辈积累的政治资源，有父辈经营的政治班底，就能服众，就有号召力；他们从小生长在政府大院，浸润在那种环境之中，对于政治中那些关键问题就有敏锐的洞察力，也更容易形成政治格局。

而做官到一定的境界，靠的是威信、影响力，对政治局势的把控力与对政治问题的洞察力，以及政治格局与视野，而不是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

吴起固然很有能力。但在魏国当时的环境下，需要的不是一个有能力、能做事的领导人，而是能服众、凝聚人心、平衡不同势力的领导人。而这些，吴起是做不到的。

寒门子弟往往就输在这一点上。

八

不久，田文死了。但国相依然不是吴起，而是落到了一个叫公叔的人的手里。公叔忌惮吴起，便设计让吴起自行离开魏国。

离开魏国的吴起跳槽到了楚国。

此时的吴起已经是名声在外，楚国的国君悼王早就听说过吴起，立马就将吴起任命为楚国的国相。

至此，吴起人生的梦想终于变成现实，迎来了人生巅峰。

实现梦想的吴起干得很起劲。他立马雷厉风行地贯彻自己的一套治国理念，一心一意地位楚国图发展、谋富强。

他排斥贵族、厉行法治、简政裁员、发展军备、充实国库。

楚国迅速崛起，东南西北到处揍人，北方的韩、赵、魏，以及西方的霸主秦国都忍气吞声。楚国一时之间成了诸侯眼中的超级大国。

九

不过，走上人生巅峰的吴起迅速跌落，以至于粉身碎骨。

吴起的施政措施损害了贵族的利益。贵族们很不满，阴谋除掉吴起。

楚悼王活着的时候，他们尚不敢有所行动。楚悼王一死，楚国的贵族立马集结起来讨伐吴起。

此时的吴起，身陷绝境之中，即便他用兵如神、智计无双，也无法化解楚国利益集团的合力围剿。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但狠辣一生的吴起绝对不会让他的敌人赢得太轻松。即便要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就算死了，也不能放过那些加害自己的人。

吴起于是找到了楚悼王的尸体，趴在楚悼王的尸体上受死。

吴起的想法是，趴在楚悼王的尸体上，那些射箭伤他的人肯定会不小心将箭射在楚悼王的尸体上，而将来新即位的楚王就有合适的理由追究那些射中楚悼王尸体的人。

吴起深知，将来新即位的楚王很可能需要一个对这些作乱的贵族秋后乱账的借口，很可能更需要一个削弱贵族势力、强化王权的机会。既然如此，我吴起就制造一个机会，同时借将来的楚王之手，间接为自己复仇。

事实验证了吴起的谋划。新的楚王一即位，便马上将那些射中楚王尸体的人诛杀，受此牵连的七十余家宗室贵族被除名。

九

寒门子弟吴起的人生梦想就是进入统治集团，做一名“卿相”，在当时的政治序列中，大概相当于当今的一省之长。为实现这一梦想，他狠绝一生，对亲人狠，对同僚狠，对敌人狠。当然，对自己同样狠。

《史记》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魏国一个小兵的母亲听到大将吴起亲自为儿子吸伤口中的脓水，顿时嚎啕大哭。

邻居们都不理解啊，问她你干嘛哭呢，碰到这样的将军是你儿子的福气啊。老母亲说：当年吴将军就吸过我丈夫的脓水，结果我丈夫打仗不要命，哪儿危险往哪儿冲，很快就战死了。结果现在吴将军又帮我儿子吸脓水，我就知道我儿子也活不长了。

春秋战国那时候，没有啥消炎措施，受了伤容易感染，容易化脓，化了脓之后，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把脓水去除，最方便的去除脓水的方法就是用嘴吸。

而吴起身为一国之将，亲自为士兵吮吸脓水。

相比之下，《人民的名义》中的祁同伟们弱爆了。

十

吴起虽然最终达成了梦想，但他活得惨烈、死得惨烈。

他亲手埋葬亲情、爱情、伦理，甚至抛弃为人的尊严，泯灭人性，狠绝一生，就为了换取一份功名。而即便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等待他的却是灭顶之灾。

他的人生突围太惨烈、太艰辛。

他的困境就是寒门子弟的困境，他的命运也就是寒门子弟的命运。

虽然大多数寒门子弟不像吴起那么狠绝，那么酷烈。但并没有根本上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