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那棵老树却不是这样,他愈发低垂的身姿诉说的尽是这个季节不该有的憔悴。它立在那儿,春风过处,一树飘零。
老树植根于那块土,不知历经了几代风霜雨雪,它只留在那块土地,不曾颤抖,不曾摇摆,更不曾迁移。
直到外公说,老树老了。老树才像真的凋零了许多,颤抖了,摇摆了。
那天,外公瞧着那棵老树,叹了口气,继而背着手离开,不曾回眸一眼。
听外公说,那棵老树在他年幼的时候就立在那儿了,那时候似乎还不老,等他长大了,老树也更高了。孩提时代,欢笑声围绕着这颗高大挺拔的树,年幼的孩子,张开双臂圈不住他的腰肢,只能数人围成一个大圈将他包住。外公也是那数人之一。
那时还是战乱的年代,殊不知何时眼前这块土地就成了残破的焦土,年幼的孩子也在这样的年代中以不寻常的速度成长着,十多岁的时候,外公参了军,跟着大他几岁的大哥,奔赴了战场。
几年轮回,外公的大哥死在了战场,外公也得了一身的子弹孔。直到很多年之后,我见到的外公的腿,子弹留过的地方都是一大块紫黑紫黑的皮肤。外公说起打仗的时候是最起劲的,坐在床沿,一只脚撩起裤腿翘在床上,另一只脚着地,然后对着小辈们哇哇地就说起来,仿佛能说个几天几夜毫不停歇。
小时候,我听不进外公说的那些什么风风雨雨的事儿,只在他撩起裤腿的时候瞧见了那大块紫黑紫黑的褶皱的皮肤,好奇地就上前用手戳了戳,过后还一脸惊恐地问外公疼不疼。外公朝我笑笑,说是不疼了。可我却是不信,一直疑惑着。想起外公那笑呵呵的模样,难不成真的一点儿也不疼?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除了外公……或许,还有那棵老树。
老树才是最明白的,立在土里几十年,早看过了战乱时的火光冲天、血肉横飞。他粗壮的腰肢上,也留下了不少子弹擦过嵌过的痕迹。所幸他还是没倒下,继续守了村庄几十年,也守回了打仗归来的更加高大健壮的外公。那时,外公大概已是满面胡茬了,老树也成熟了不少,枝繁叶茂的。
回了村庄,外公和别人一样又种起了稻子,娶了老婆,生了孩子,组了个新家。那时的老树还是立着,笑眯眯的立着。村子里每年都办插水稻比赛,当过兵的外公总是第一名。第一名会奖励一些大米和麦粉,外公带回家里,外婆便忙着和面或煮饭,几个孩子则拿着碗筷围着土灶催促。外公这时会坐着抽会儿烟,笑眯眯地看着。偶尔会斥责一下孩子们的调皮,“威胁”他们乖乖坐着等。
这样,老树又成了新一群孩童的玩伴,他犹如父亲巨大的臂膀,张开出繁盛的枝叶,夏日里遮挡炽热和暴雨,冬日里抵抗严寒与冰雪。他竟是那样高大威武,仿佛即使天地瞬间坍塌,他也照旧屹立,守在村庄的一角。
时间静悄悄的流痕下,母亲倏忽已是豆蔻年华。而今,我也倏忽过了豆蔻年华。外公终于勾下了背,老树终于不再继续伸展枝叶,开始静静地观日出日落,听清风吟语。
可是外公还是不曾老去的,他依旧是个身体和脾气一样硬的汉子。八十多岁的年纪,生病的次数还不够一双手。他最喜欢骑着他那辆自己东拼西凑造出来的三轮车来来去去,蹬得虽慢却极度有力。我何其有幸,曾坐过那样朴素的三轮,曾清晰看见勾着背的外公有力地蹬着踏板,偶尔笑呵呵地与我交谈。
不得不说,外公是极受尊重的。村子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硬脾气老头儿,当过兵,扛过枪,插稻子又快又准,如同做事说一不二。在外人面前,外公是严肃的,仿佛有股闲人不准侵犯的气度。但熟人都知道,外公交谈的时候,也是乐意开玩笑的,就像曾有个人叫他老不死的他也只哈哈大笑。但若是外公觉着此人聊着聊着就跟不厚道了似的,便会立马黑脸不干,暗示对方不必再说,而后也没人敢再说话。
我的大部分记忆里,外公都是这样令人望而生畏却又和蔼可亲的姿态。他对母亲这一辈的孩子,还讲究不少端正的规矩,但对我们这一辈,外公却只是随我们玩闹,就像外公兜里总有掏不完的零钱,掏给我们拿去小卖部吃着喝着,他只乐呵呵的瞧着。喜欢打牌的外公也经常被邀去小卖部门口打牌,此时的我也最经常蹭到外公边上,企图拿点零钱进小卖部去,而外公一瞧便知道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便主动塞给我一堆纸币,还问着够不够。
当时多的是一种占了好大便宜似的开心,而今想起,更多的是当初外公和蔼的面庞与温情的话语,眼里耳边挥之不去。
我的孩提时代也寻至了那棵老树,邻居的伙伴和我一同在老树下度过了不少个春秋,在我面前,他依旧高大,一眼望不到顶。
但是时间的流痕不曾停歇。当时不了解,如今才明白原来它真的可以催促任何东西,包括一棵已经爬满岁月老茧,似乎已经不再惧怕任何风雨的树。
老一辈的人相继离去,外公虽然仍是村庄里德高望重的人物,却也免不了某些思潮的来袭。村子该搬迁了。
数年来,村子附近建起了许多工厂,几所工厂日夜流出刺鼻的味道,弥漫整个村子。村子的人自然受不了,尝试通过各种途径抑制工厂的排放。而最终的结果是,上面希望村子搬迁,因为村子的地域也已经被划入整个经济开发区。
年轻人,以及村子里还没钱造房子的人,自然想着这是件好事,到一个环境好的新地方,上面拨款盖房,都是新式的小洋房,何乐而不为呢?可是,外公以及许多在这个村庄安居乐业的人,都不愿意。这也是自然。外公是个硬脾气,说不搬就不搬,家里人无论原先如何想,这时候都不敢吭声。其他人一听老爷子不搬,也纷纷抗议起来。于是,村庄陷入了不平静。
村长开始日日串门劝说,发现大部分人都不中用后也便知道要先来劝说老爷子才行,可是外公的硬脾气是直接拒客门外,搬迁陷入僵局。
村长也不能不服从安排,便率先让同意的一批签了合同,开始在新村址建起小洋房。这一来,又有一些心动的奔着去了。但外公还是无动于衷。与此同时,外公的儿子,儿子的儿子,都是想着新房子的。孙子还没找对象,是该先有套新房,这是个好机会,但是孙子对老爷子多的是敬畏,不敢说话;儿子想着自己儿子,也没什么主见,就先耐着看;儿媳妇敬重老爷子,虽然也想着自己儿子想的,但还是更愿意随老爷子的愿,不枉老爷子一直看重儿媳妇胜过看重儿子;母亲已是泼出去的水,对于老房子没什么可说的,但也觉得不能搬,毕竟已经守了那么多年,想着让外公先守着它守完这辈子也好。家里人各有各的心思,家里也注定不平静。
不知不觉,搬迁就拖了许久,搬迁补贴也越来越丰厚,许多人好像是终于觉得便宜够了,该搬了,就真的搬了。但外公还是一句话,不搬。
直到那一天,孙子终于说出他有搬的意思,外公不出意料地大发雷霆,把所有人,无论开口的没开口的,都骂的开不了口了。但是家里明显骚动了许多。眼见着周围家家户户都妥协了,骚动越发激烈,家里的气氛日益紧张。那一边,上面的人也催促得不耐烦,派来各种说客,但奈何外公丝毫不妥协。
家里气氛不对,谁都明白,但也没人敢出来说句话,直到我父亲过来。父亲原先从未在此事上发表过意见,毕竟算个局外人,但事情到了一定地步,他也不得不说。随着邻居签合同的越来越多,外公其实态度好像不似先前那么决绝了,但他也不说同意,只是有些低落起来。父亲捡了这个机会,在某一日单独试探性地与外公说起此事,他只轻声说了几句,他说,孩子肯定是想搬的,补贴也算丰厚,他还说,爸,以后毕竟什么都是他们年轻人的。
不知道最终是哪一句触动了外公,原以为外公又会再度发脾气,但是他没有。外公像是沉思了,沉思了许多天。
某天,我看见外公在后门口的老树下站着,犹如一尊无法动弹的石像,久久地伫立。仿佛看过了满满一世纪,外公才缓缓说了句,都老了。原来,树,真的是老树了。那一刻,我明显觉得心沉在了某个深处,久久无法回归本真的模样。就像是,心,也成了一颗很老很老的心。我不过一个在这个村庄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到此刻也忽觉岁月蹉跎。那个在村庄行走了几十年的老人,那棵在村庄伫立了近百年的老树,又该是如何?
老人叹了口气,背着手缓缓离去了,那一个愈发勾着的背影便犹如沧海桑田,倘若回眸,真怕海枯石烂。
不知何时起,外公仿佛默认了搬迁的事实,不再气恼来来去去的说客,只管他们说着搬迁有如何如何好处,上头有多少多少补贴,之后又来了人开始量老房子的面积,算着外公能有多少钞票。外公统统默认。
搬迁敲定后,外公也开始有所忙碌了,每天都在老房子和新房址之间自己蹬着三轮来来去去。随着新房子逐渐造高了,外公越发积极了,也像是重新欢喜了起来,家里仿佛又回复了从前和乐的气氛。可是大伙似乎都忘了那棵老树了,谁也不知道,这个春意盎然的时节,老树越发憔悴,它开始颤抖,开始摇晃,仿佛顷刻间就将连根断裂。
事情仿佛一直朝向理想的模样发展,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着,期待不久之后新房子的落成。春去秋来,新房子初步成型,老房子周围也拆得差不多了。众人依旧在欢笑中忙忙碌碌,外公蹬着熟悉的三轮,注视着新房子,以及这个新村庄,他像是在笑,又像是眼中有雾,看到的全都成了熟悉的模样。
那天,外公忙碌完觉得身上骨头有些酸痛,他跟儿媳妇提了下,儿媳妇说他累了,叮嘱他早点休息,外公便去休息了。
隔天,一向早起的外公天大亮了也没起,这之后也再没起来。
秋风萧瑟之下,老树总算垂暮,或许,这个季节,应当憔悴,他便彻底憔悴了。没有和任何人作别,只带走了一地的飘零,回归一方尘土。
后记:
2017.10.08,外公在凌晨的睡梦中长眠。数天之后,从学校回来的我才得知噩耗。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身边熟悉而至亲的人突然离去,刚得知噩耗的那一刻,感觉很奇妙,仿佛是听见一个比较熟悉的朋友告诉你他要出门一趟,来和你说个再见,然后你就平静地嗯了一下。但过后,你似乎恍然发现他其实去的地方很远,而且永远也不会回来,根本没有所谓的再见。然后,你后知后觉地大哭了一场。
这段描述看似矫情的文艺式自白,可是这的确是我当时真真切切的反应。告诉我噩耗的就是我父亲,他从学校把我接回来,先带着我停留在了他的工作单位处理一些事,父亲工作之前,突然告诉我外公没了,我一瞬间觉得这是在开玩笑,因为印象里外公身体不能再硬朗了,但又一瞬间我就意识到了这根本是开不得的玩笑——对于一个所有人都敬畏的老人。于是我知道了这是真的,我当时问的就是怎么这么突然,再没有其他反应。等父亲离开去工作,我待在他的休息室打开了电脑刷网络,突然某一瞬间,眼泪毫无征兆地迸发而出,继而就是我压抑的不可遏制的哭声。
其间,没有人知道我哭过。我平静地跟着父亲回了家。路上父亲便告诉我说母亲这几天晚上都是哭得睡不着觉,回家我便看见母亲的确憔悴了许多,但在我面前,她还是像个坚强的模样,为我准备好晚饭,但她明显没有胃口。饭吃了一半,母亲似乎再也忍不住,说了句,外公没了。我只平常得说了句我知道,父亲已经说了。
但是母亲似乎再也停不下来了,她说起了那天早上舅舅舅妈起来去厨房,但是锅里没有粥,因为外公每天都习惯早起把粥煮好的,但是那天没有。他们奇怪,去看外公的三轮在不在,三轮没动过,那外公就是一直在房里。这时他们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了,开始敲外公的房门,果然没有人应答……母亲说,那个早上,来了许多人,哭得都不成样子,连表哥都哭了……话说到这里,我突然也忍不住眼泪,低声哭了出来……
毫无疑问,外公一生都是令人敬畏的,他其实没有做过什么特别伟大的事,但村庄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敬畏他,仿佛他有与生俱来的光辉——不,应该是外公就是具有光辉,他仗义、勇敢、刚毅、热血、无畏、决绝、慷慨……这些词他都毫不夸张地堪当。
但是,遗憾的是,岁月总有逝去的时候,人也总有老去的时候,外公,还是老了。
父亲说的那句,以后什么都是他们年轻人的,仿佛就是使外公意识到了自己真的老了,以后什么都是由孩子的,即使外公不愿搬迁,年轻的孩子也会选择其他新的地方安居。于是,外公妥协了,和时间妥协了,用这多年的老房子换孩子以后的安定,似乎也不错。但是外公骨子里终究是刚强的,陪伴了他一生的房子和村庄,他依旧无法割舍,于是,他还是选择了曾经,选择真真正正和村庄相互守候一辈子。
岁月终将逝去,老树终将老去,人也终将离去。
人间多的是繁华锦绣,难得天堂一处淳朴安乐,愿此间永远安好。
2019.03.31 落瑾
《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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