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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死了,死在了打工的出租屋里,死在了他60岁生日不久,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1.
七夕当天,临近下班,老公突然给我发消息,说给婆婆办了出院,他得赶去昆山一趟。我困惑极了。等了快三个月才约到的专家号,当天下午才办的住院,准备后天做手术,怎么突然急吼吼要出院?他说他二叔没了,刚被发现,他堂弟给他打电话,慌得不行。
我脑子一懵,脑海中浮现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形象,突然想不起来上次见到二叔是什么时候了。
他这两年不是挺精神吗?怎么会突然没了?
老公说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生死都是大事。尽管老公很不待见那个二叔,但关键时刻还是得冲到前头,毕竟那个堂弟更加不靠谱。
晚上,婆婆的电话就没停过。
她事无巨细地描述了自己如何住院、如何听到消息、如何出院的全过程,言谈间既有被耽误了手术的不满,又有对二叔突然离世的震惊,既有对儿子连连遇到大事不能休息不能吃饭的心疼,又有对二叔一家未来命运的深切担忧。
我带着宝宝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2.
第一次见到二叔是在婚前的国庆假期。
实在买不到回家车票的两人沮丧极了。我随口抱怨道要是有车就好了,想走随时就能走。
老公突然眼睛一亮,说可以去昆山找他二叔借车开回家。
我震惊不已:“怎么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个二叔?”
“他们一家常年在昆山打工。”
老公没再说什么,拉着我就坐上了上海到昆山的地铁。
我忍不住在脑海中勾勒这个二叔的形象。一个农村人,早早出来打工,并把全家都带在身边,看来是个敢闯敢干的人。
到了昆山,下了地铁之后,天已经全黑了。
老公挂上电话,不一会儿,一辆小小的大众小汽车映入眼帘。暗红的车漆,在灯光照耀下呈现出岁月带来的沧桑。
车子停下后,从驾驶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身材臃肿,发旧的皮夹克遮不住腰带扣。和我想象的截然不同。男人头发浓密,像一堆胡乱堆叠的稻草。眼睛眯成两条缝,并没有折射出智慧的光芒。老公勉强叫了一声二叔,男人勉强应了一声,说“上车吧。”
我应声上了车,一上车才发现后座已经坐了个瘦削的中年女人,副驾上有一个中年男人。
女人一头利落的短发,乌黑发亮,静静地看着我上车,没有说话。
老公随口说这是他婶子,我赶忙笑着叫了声婶子。
女人像是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目光突然聚焦到我脸上,对我露出大大的笑容,又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我有点吃惊,但出于礼貌,还是尽量和这位婶子说话。她总是和善地对我微笑,时不时“嗯”“哦”或简短地附和一声,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芒。一双手一会儿拢拢头发,一会儿抚摸一下胳膊。
二叔负责开车。副驾上的男人早已打起了呼噜,不一会儿坐我旁边的老公也开始打盹。
几次谈话不成,我主动闭上了嘴巴,笑着让婶子好好休息。
夜深了,路上漆黑一片,只有车灯发出微弱的光,彰显自己高速前进的态度。我困得眼皮直打架,还是不敢睡去。二叔的音响开得很大,我看到他几次拍打脸颊提神。
车里安静得要命,我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我被一阵鼾声惊醒,睁开眼一看,主驾上的二叔头靠在椅背上正打呼噜。
我吓了一跳,大咳一声说:“叔,你打呼噜啦!你累的话叫XX(我老公)开一会儿吧!”
我的惊恐吵醒了众人,二叔赶快擦擦口水说不要紧,老公嘟囔着说没事。
我一颗心忐忑不安,惊恐地看了一眼二婶,发现她终于有点困意,倚着窗户微微闭眼,双手还紧紧抱着熟睡的孙女,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事儿全然不知。
3.
安全到家后,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二叔一家的反常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终于忍不住对老公说出了我的奇怪感觉。
老公丝毫不觉得意外。他说他二婶在大儿子去世后就忽然傻了,没法跟人正常交流了,慢慢地也就不再说话。他说怀疑她有严重的抑郁症,但没人在乎。
我才知道原来二叔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大数,二儿子叫二数。名字据说是我婆婆给起的,希望两个孩子能做到凡事心里有数。
大数算不上是优秀,但好在身强体壮,和二数截然不同。身强体壮自然精力旺盛,十三岁正值叛逆期的男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偷开别人家的摩托车,结果撞到了村前沟里的大树上。摩托车撞得稀碎,赔了人家一大笔钱不说,半大小子当场丧命。
我有点震惊,没想到一直安静着的二叔一家竟然还有过这样的悲剧。
是的,我对二叔一家人最大的印象是安静。
二叔自不必说,不管是婚礼现场还是过年串门,他在我面前几乎没说过话,这是农村男性长辈对小辈女性的礼貌距离,我表示理解。闲聊的人群中,他总是处于边缘地带。声音低沉,语速不急不缓,脸上总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在农村过年闲聊的喜乐大会上,他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二婶的眼睛总是看向前方未知的地方,眼里有光芒,只是不愿轻易聚焦。她总是紧紧牵着小孙女的手,一老一小不急不缓地朝前走。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家里。有熟人到来,二婶就赶快露出大大的笑容,温柔地看着来宾,努力搞明白大家的谈笑,努力符合时宜地点头或微笑。
二数我见过几次。瘦,太瘦了,一个已为人父的男人竟然跟青春期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一样瘦,这让我忍不住想起读书时代天天被老师教训的教室后排调皮捣蛋的男生。不过,他也确实只有十九岁。皮肤白净,估计是长期在厂里打工的缘故。他主动跟我打招呼,努力表现得得体大方,又弄巧成拙。在堂哥面前,他既想表现出兄弟的亲密,又像是马上要挨训的小孩子。复杂的心思让他常常露面不久就赶快低头逃离。
与这一家人的形象迥然不同的,是那个小侄女,那个跟着奶奶长大的小女孩,二数的女儿,二婶二叔的孙女儿。
我有幸在婚后的前两年见过二数的妻子,一个名叫孟茹的温婉女子。那时候她刚生完二女儿,整个人散发出迷人的母性光芒。胖胖的,总是微笑着。初中毕业的她很礼貌,大大方方的,跟每个人都谈得来。她像极了中学时期每个班级里很受欢迎的胖女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我总觉得她是这个家的福星,仿佛只要有她在,这个不正常的家庭就能慢慢走上正轨。我跟她谈育儿,谈孩子教育,谈产后护理,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老公说她和二数是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孟茹能力不错,被提拔为了小组长。两人谈着谈着就怀了孕,孟茹啥都不要就要跟二数回家。听说娘家闹得很不愉快,远嫁的她陪嫁不多,娘家人更是几乎没有来过。
结婚自然是喜事,二叔跑遍了全村借钱,最后只有他大哥,也就是我公公,实在不忍心,借了钱给他修了房子,买了个小车,置办齐了物件,去女方家提了亲,办完了婚礼。村里人背地里说他们走了狗屎运捡了个不要钱的便宜媳妇儿,说二叔欠的钱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还得上。老人说,结了婚生了孩子,二数就会长大、成熟,可惜生了两个都是女孩儿。
老公说孟茹太傻了,可惜了,不过对二数一家来说是救星。
婆婆说孟茹怀孕的时候都是在她家住的,她每天忙生意,还按时按点做好饭喊孟茹直接下来吃饭。
怀孕后孟茹就辞掉了工作,跟二数回了老家。做完月子,自然一家人都要出去打工,只留孟茹在家照顾刚满月的孩子,还有奶奶。
4.
奶奶的大名我早有耳闻。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婚后第一个春节,大年初一例行拜访。
作为新媳妇,我自然逃不掉回老家被众人围观的命运。我能想象到他们对我这个大学毕业又出过国的上海白领的好奇与窥探。我尽量打扮得低调,表现得接地气,在婆婆和众人谈笑风生的间隙,当一个微笑的工具人。
老公的奶奶一直跟二叔一家一起生活。据说是因为偏心。年轻时公公做生意,又娶了个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媳妇,日子过得越发红火,惹来整村人的羡慕。奶奶眼馋,就怂恿二叔干起了对着干,做同样的生意不说,还故意提高了收购价,公公的生意一下子陷入困境。不过二叔不善经营,常常弄不清楚账目,还被人悄悄弄走了不少东西。生意关闭后,奶奶就强迫公公让二叔给他当司机,每月开五千块工资。后来分家的时候,奶奶把钱都给了二叔,把一堆债务给了公婆。说起这些的时候老公总是咬牙切齿,婆婆也气愤异常,顺便提起那些年奶奶去她娘家到处骂她的伟大事迹。
二叔家在村子最南边,每天接收村子里的第一道阳光。
让我意外的是房子修得很气派,明明一家人常年不在家。不过,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为了结婚,为了面子,为了落叶归根,在外打工的人,倾尽全力也要把老家的房子修好,哪怕一家人窝在大城市小小的出租屋里。
婆婆领着我们进了奶奶家,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她个子很高,身板挺直,走起路来丝毫没有老态,声音洪亮地站在堂屋门口,指责二叔二婶过年不回家,就为了加班费。我没听出来她的不满,只注意到她说这些的时候,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射肆无忌惮。我尴尬地保持微笑,心想这样的老人,难怪会让我那个八面玲珑的婆婆屡屡受挫。
婆婆借口要在院子里晒太阳,老公也不愿多和奶奶聊,出于礼貌我想进屋和孟茹说说话,奶奶却拿了把凳子叫我坐下。我坐下后她径直拿了把凳子坐在我对面,直勾勾地盯着我,不说话。我被盯得发毛,对她勉强一笑,她终于咧开嘴露出了牙,说道:“多好的小孩!”我吓得赶紧逃去房间,去见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妹”。
老公总不愿意去见他奶奶,婆婆也不劝,我自然乐得不去,奈何却被爸爸批评不礼貌。逢年过节我只好拉着老公去见她一面,每次都被盯得发毛。我实在不敢想象孟茹是如何每天面对这样的老人的。
5.
后来一次回老家,听婆婆提起说二数在昆山醉酒开车,撞坏了路边的栏杆,车子毁了大半,他吓坏了,一个人跑了。我一听就很困惑,撞坏了赔偿不就行了,而且只撞坏了一两根,跑能跑到哪儿去?婆婆说没钱又不懂事,一害怕就跑了。二叔又偷偷跟公公借了钱,赶去处理了。孟茹也被奶奶叫去找二数。
春节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婆婆对孟茹的评价突然差了很多。说她贪吃,老是借口不做饭,去集市上买东西吃。说她老和那个叫阿柳的媳妇比,买各种新衣服。说人家阿柳有钱,是她能比得了的吗?还说奶奶打她骂她都没用,根本不听。
再次听到孟茹的消息是五一回老家,婆婆说孟茹跑了,不回来了,说完还沉重地叹息一声。我赶紧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好让婆婆讲完整个故事。
原来,大年初五,二数和孟茹带着两个孩子例行回娘家。回来的路上,两人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二数当场发飙让母女三人下了车。自己则沿着高速公路一路狂飙回了家。孟茹给他打了无数电话都不接。最后,孟茹没办法,哭着向娘家求助,娘家来人把母女三人带回了家。
这一回家不要紧,孟茹死活不愿意回来。二数被二叔押着过去道歉,没有用。奶奶发飙放狠话,骂她就是个没人要的下贱婊子,根本不用接,过两天就自己乖乖回来了,以前哪次不都这样?二叔信了奶奶的话,二数也信以为真,二婶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理会,毕竟没人认为她会说话。
就这样好几天过去了,回去打工的时间到了,孟茹还是没有回来。二叔有点急了,找上我婆婆,叫她说服奶奶一起去接孟茹回来。奶奶死活不肯去,婆婆气得不轻,说这次如果不把孟茹接回来这个家就毁了。奶奶依然不为所动。
孟茹终于肯露面了。据婆婆说孟茹抱着她痛哭,说要不是有她在,她早就过不下去了。但是,孟茹铁了心不回来,哭着把大女儿交给了婆婆,说小女儿还小,她自己带着。奶奶哭天抢地,把孟茹骂到人神共愤,可惜,这次孟茹全都听不到。
二叔二婶二数没有耽搁太久,出去打工去了。
再次听到孟茹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再婚了。娘家人迅速给她找了一个婆家,男方敦厚老实,家境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男人对孟茹的小女儿很不错,两人很快就生下了儿子。孟茹也玩起了抖音,分享自己的新生活。
6.
孟茹走后,大女儿可可交由奶奶来带。二叔二婶二数全都要工作,二婶被认为不能自理,带孩子的重任自然落到了那个精神抖擞的奶奶身上。
全村人似乎都觉得这个结局毫不意外,只是可惜了孩子,从小没了娘。
老公委婉地跟我提起想收养这个孩子,我沉思之后告诉他,照顾可以,监护坚决不行。按法律规定,孩子有父亲有母亲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怎么都轮不到一个当大伯的来当监护人。老公说肯定不做监护人,只是多多照顾,我说可以。
那是一个春节,一回到老家我们就忍不住打听可可的情况。婆婆一撇嘴,说孩子全毁了。说她小小年纪跟着太太学骂人,把一起上幼儿园的孩子全骂一遍,内容之难听简直难以入耳。说她偷东西,想吃的东西太太不给买,就去偷同学的,甚至开始偷钱。路人随便给块糖给个玩具就跟人家走了。
我听得很揪心。
亲眼见到她的时候,小女孩明显长大了很多,笑起来和她妈妈一模一样。她乖乖地站在我面前,对着我笑,眼睛里写满了机灵世故,和这个家木讷的形象迥然不同。
她拿了个橘子给我,眼睛在我手腕上不停打转,我一低头看到了手上那个红色手串,是之前在景区和朋友淘来的便宜货。见她喜欢,我就摘下来送给了她。小姑娘开心地跑出去了。我很欣慰,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快乐。
我们离开之前,小姑娘突然拿着手串犹犹豫豫地要还给我。我笑着说你喜欢就送你了,不用还了。她脸上写满了迟疑,举着手串的小手突然难以安放,目光在手串和我的脸上来回游走。我心疼极了,一个迟迟得不到满足的孩子,突然被关爱,竟然这般不敢相信。
她好像很喜欢我,跟着我一起回了家。沙发上有一个破旧的小玩偶,不知是哪家孩子遗弃在这儿的。她试探性看着我,用目光询问能不能玩。我很肯定地说可以,她才抱起它玩得不亦乐乎。想起我小外甥女满桌满地的新鲜玩具,我突然想不如就收留她吧,小小的孩子多可怜。
她的手乌黑,指甲里都是泥土,我打来水耐心地帮她洗净,又给她涂上了护手霜。她好奇地闻了闻,笑着说好香。我说送给你好不好,她说不要。可接下来,她时不时把一只手按到另一只手上,静静站着看着我,示意我该涂护手霜了。我有点吃惊。
没有人跟我提起收养的事,毕竟我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我再次见到可可的时候,她已经是个上了小学的学生了。她的太太头发白了一些,腰也弯了一些,眼睛因为白内障稍稍失去些光彩。
据婆婆说,奶奶一生病就去敲他们的门,不管是不是深更半夜,只是哭着喊着叫他们出钱出力,从来不找二叔。
可可腼腆了许多,文静了许多,我送她橘子,她摇摇头说不要。我问她上学开心吗?她说开心,她可以背下每篇课文。我有点哽咽,对她说你要好好学习,学好了就有希望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心虚。
7.
婆婆在电话里说,二婶退休了,找不到工作,生活不能自理,于是回家看可可了。说二婶姐妹五个,有三个都有精神病。说二数不在昆山了,去了扬州打工。说二叔没有了束缚,想喝酒的时候就喝酒,估计是喝酒太多出了事。
婆婆说这两年二叔像是变了个人,马上60的人了,突然认认真真地跟他大哥说他糊涂了一辈子,想好好干两年。大哥表示支持。于是他买了个叉车,一个人干得红火,天天生意接不完。过年的时候还跟婆婆说“再过两年,欠你们的钱我就能还上了!”
言犹在耳,人已经不在了。
我想起前段时间婆婆要回老家两天,说老宅要拆迁,奶奶想把本属于公公的那份也给二叔。可那份婆婆已经卖给了同村一个亲戚用来盖房子。于是,奶奶天天带着农药去工地现场撒泼打滚,最后人家说不盖了,扔了不要也不盖了。二叔很气愤,说他坚决不要。
8.
公公去昆山了,说是先把尸体火化,火化后带骨灰盒回老家。
二叔究竟是哪天过的60岁生日,没有人在乎。
就连具体是哪天死的,也不会有人花很多心思搞清楚。
只是情人节那天傍晚,他被人发现死在了出租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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