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三盗
“愚伢子,莫傻呆了,帮奶奶割点猪草回来”
“秋凤姐还没来叫我”
“哦,她放学了没?”
六岁的沈愚嘟着嘴,挤着眉,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先给爷爷打烧酒去,没准还能碰到秋凤姐”
“又想买水果糖了?”
沈愚低头不语,接过酒钱,提着塑料酒壶夺门而出,轻车熟路奔向三里开外的燕塘村商店。
1.
暮秋、高寒、群山,一条溪流自西向东绕屋而过。
单衣、开裆裤、补丁鞋,一抹鼻涕痂擦过双颊。
父母常年在外务工,沈愚倒成了家里的男子汉,砍柴、割猪草、捉泥鳅样样不在话下,每逢暴雨过后,定会挎着鱼篓去屋后的小溪翻找石块下的螃蟹,他知道这是爷爷最喜欢的下酒菜。祖孙三人守着偌大的木瓦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复一日一分一秒地打发着无尽的等待。
上学的年纪,散落在溪边的泥沙里。唯一的玩伴秋牙子,秋凤的弟弟,已去了十里外的学堂,曾经的垒城堡、下厨做饭、打水仗的过家家只剩下了沈愚。日子像稀稀拉拉的溪水没完没了,一大把的时间无处挥霍,发呆、自言自语、甚至怒吼也无济于事。
“老天爷只给了我时间,却不拿走寂寥”
比时间更可怕的是黑夜,是鬼畜,是恶魔,更是压顶而来的巨石。地处湘西深处的高寒山区,煤油灯敌不过黑夜的黑,通往黎明的是奶奶的故事和童谣,一个又一个“为什么”地追问,一首接一首地跟唱:
荷叶锅,炒菜锅,烂皮箩,做鸡窝,鸡婆生蛋咯打咯。 一没借你油,二没借你盐,借你堂屋住三年;那个挠我窝,叽里呱啦叽里呱啦长癞子。
安然入睡,湖面疾行,猛然间掉入深不见底的黑洞,急速下坠,抓不住任何东西,一块块巨石不断飞扑而来,大过房子,大过山,大过天的巨石压将下来,沈愚如一只仓皇而逃的蚂蚁,四处乱串的绝望爬向洞口:
“快救我,救我……”
沈愚又做噩梦了,奶奶照常吐了口唾沫星搓在他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
“别怕,乖乖,奶奶在呢,你们这些鬼怪滚远点,呸…呸…”
睡觉于沈愚,无异于一场搏斗。
2.
最开心的时候是秋伢子、秋凤他们放寒暑假。
沈愚从早到晚跟在秋伢子后面跑:白天垒房子、爬树、抓水牛(一种昆虫),晚上捉迷藏、跳皮筋、丢沙包,满头大汗,意犹未尽。时间像离弦的箭,溜的飞快,如果时间有尾巴,他定会死死拽住不放。
世代为农的乡土,男女老少围着柴米油盐团团转。早早吃过饭,沈愚随着爷爷奶奶出了门,翻过山越过岭到了沈家的庄稼地,说是庄稼地实则在一个山坳里开出的一方方梯形豆腐块,种玉米、土豆、薏米或者红薯,除了要施肥、浇水、除草之外,一年下来的收成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毕竟三两力气也帮不上忙,自顾自地玩起泥巴抓蝴蝶,偶尔也会上山采蕨菜,跑不多远奶奶的呼喊就会回荡在群山之间。
土地、稻田是这群泥土少年的专属乐土,也是他们童年的温床。
等到十三四岁,姑娘已谈婚论嫁,而小伙子则是个顶个的劳力,不是在家种地就是外出务工,但大部分还是走向大山外的世界,精壮的渴望在出逃,世代轮回的土地上已踩不到命运的脉搏。犹如奔赴在前途未卜的战场,随出去的是希望,飞回的多为噩耗,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乡的煤窑里。
逝去的年轻生命,终归要魂归故里,父辈们以最传统的方式助力一个生命走完最后一程:喊魂。此类白事均有道士做法,在村口的大树下完成喊魂的所有仪式:烧钱、念法、抛斋粑。斋粑由糯米粉糅合而成,雪花膏盒大小,正面点上朱红,这些归魂路上的口粮都抛在了路边的稻田里。
初秋,田地里的稻禾已抽穗,一米见高密密丛丛。沈愚跟着秋伢子他们钻入稻禾,开始了找斋粑大赛,一溜烟三五少年了无踪影。沈愚不甘示弱,屏住呼吸,微闭双眼,扎入禾丛,瞬间掉入螟虫、稻纵卷叶螟、稻飞虱的包围圈,一层又一层的飞虫无孔不入,撞入鼻腔,灌进耳朵,扎入头层,钻入衣领,再加上禾页的剐蹭,瘙痒刺痛难耐。沈愚不知疼痛,捂头向前,最先找到并吃上斋粑才能获胜,获胜是宣誓权力的唯一方式。
“一个没人要的伢子,怎么不去死”
村里大大小小的少年总是嫌弃沈愚,当嫌弃碰不到任何反击时,将成为他们的习惯。沈愚栽在了名字上,本意做一个敦厚本分之人,而他三岁才张口说话,平常少言寡语,逆来顺受,十足地愚笨。沈愚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他需要一件件厉害的事情证明自己,找斋粑就是。
“找到了,我找到了”,沈愚兴奋得忘乎所以。
“你还不赶紧吃啊”
斋粑已粘上了水和泥,透着阵阵土腥味,在衣袖上简单揩拭后放入嘴里,糯米的香味还是在咀嚼的后半程串至舌尖,精实的黏糯里仍遗留着最初的味道。很快找到了第二个,宣告后迅速放入肚里,怎奈胃口太小,后面找到的斋粑只能捧出来。
“你真吃了?”
“吃了”
“我说嘛,他就是傻子,吃这种东西会变成野鬼的”
沈愚怔住无语,阵阵恶心肆意翻腾。打此以后,再也没吃过糍粑。
3.
7岁那年,沈愚仍未上学,据传他的父母没挣到钱。
沈愚经常坐在门槛远眺村口,痴痴地望着,等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尤其到年底想念更加剧烈,每次奶奶都会悄悄地把他拉开。冬去春来,次次落空,抹去眼泪,将叫声“爸爸妈妈”的权利放在梦里,多愁善感爬上稚嫩的脸庞,遥遥无期的等待飘逝在无声的风里。
等待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秒表的数字像灌铅的蜗牛,慢到静止的日子需要星空来填充,星空下的堆积是夜与夜的鸣唱。
不知因何而起,沈愚喜欢上了丧事上的诵经。
每逢家有老人仙逝,晚生后辈请来和尚做道场。在正堂中或者正门前的空坪上,用白布、白花设成灵堂,两边贴上挽联,横匾上书“当大事”三字,语出于孟子:“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要以当大事”,柩前立灵牌,点长明灯。和尚们于四周墙上悬挂“十殿冥王图”,鼓锣齐响。其中一和尚身着袈裟,手持道具,颂经作法;亲属头披拖头(白布裁成长条,一端用麻线绑在头顶,另一端垂于后背,长至脚跟),跟着和尚围棺木三步一鞠躬地绕行。一个晚上转三段,每段有七七四十九圈,俗称“转道”。
做道场最隆重的事情莫过于和尚诵经,三五人一组,敲锣打鼓三天三夜,唱者时而悲戚时而高昂,时而低鸣时而长叹。从三皇五帝到宋元明清,有二十四孝、卧冰求鲤、凿壁偷光、王宝钏守寒窑十八载。唱得有根有据,有板有眼,有单唱、对唱、问答,历数逝者在生之时养儿育女的艰辛,悲哀的情调就像自家里如丧考妣一般,倒也十分动人。听者众多,多为年老之人,唯有沈愚是个例外。
沈愚托着下巴,身子微微前倾,以一个姿势从黑到明。每到后半夜,丧家会安排一场宵夜,沈愚麻利地拿过碗筷,三下五除二完成桌上的仪式,急匆匆地抢占有利位置,等待下半场的开场。临近天明,眼皮打架地厉害,沈愚也会宁死不屈地撑过困难时刻。一天,两天,三天,一场不落地听完所有,是夜歌场最忠诚的听众,是灵柩里卧躺之人最钟情的陪伴。
人尽皆知,沈愚是夜歌场的常客。
沈愚为何听夜歌,可曾听懂过?无人知晓,至今成迷。
4.
“大夫,这孩子还能正常吗?”
在县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沈玉金夫妇坐在值班医生斜对面的木板凳上,满脸愁容地搂着沈愚,而沈愚神情呆滞,嘴里念念有词,可就是听不清说什么,即使追问也是牛唇不对马嘴,除了间歇性地大喊“我是长毛野鬼,来吃斋粑喽”外,再也听不到他正常说过话。
医生扫了眼沈愚,抿了口浓茶,长叹一声,“这伢子不只是疯子拿刀追赶受到惊吓一个原因,也可能是长期担惊受怕导致的,再或者是你们家族有精神病遗传。”
沈金龙直摇头,“我家里都是正常人,他是不是被人点穴了?”
“点穴?我一阳指呢,你最好带他去省城的大医院好好检查,那里先进会有办法,小县城是无能为力。”
“那得花多少钱?”
“这种病难说,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
一个月后,沈玉金夫妇再次外出打工,村里人说是为沈愚挣钱看病。
两年后,沈玉金带回了一个胖小子,躲计划生育的两年总算为沈家续上了香火,全家人笑逐颜开。
5.
沈愚,终究没有等赢过时间。
在一个寒冬雪夜,带着深深的困意,长睡不醒。
2016年2月29日 晚
题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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