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的春天

一

那天去参加学生的婚礼，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笑笑。而且她竟是婚礼的主角，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笑靥如花的漂亮新娘和那个又黑又瘦又矮的小丫头联系到一起。

第一次见到笑笑时，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当时我家还住先生单位的集体宿舍，我的女儿伊伊只有四岁。刚刚放寒假，我家东边闲置了两年的房子里突然搬来一家人，说是先生同事的亲戚，暂时借住在这里。

一家人操着东北口音，男人黑瘦且矮小，让我一下联想到小品演员潘长江。女人个子也不高，只是比较白静，带着一个又黑又瘦的孩子，头发很短，穿一身深蓝色的肥大的校服，怯怯的，从说话声音才听出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名叫笑笑，一看还很名副其实，弯月一样的细长的眼睛，自带一副笑脸，脸颊被晒得黑里透红，见人就会咧开嘴巴，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和一口小白牙，眼睛像两弯月牙儿一般，礼貌地跟人打招呼，声音小小的，但很清脆悦耳，我一下子对这女孩充满了好感，我女儿也天天追着笑笑姐姐玩儿。

笑笑的爸妈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弄了一个小蜂窝煤炉子，每天上街摆摊卖酱制品，早出晚归。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午饭过后，温暖的阳光洒满小院，笑笑一个人在小院内两颗树之间拴上橡皮筋，一个人跳得起劲儿，一会儿院里的三四个小朋友都聚集到她哪里，在她的带领下玩了起来。小院内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

冬天太阳落山很早，妈妈们叫着自家孩子的小名陆续都回家了，女儿伊伊说什么也舍不得笑笑姐姐，非叫她到我家里玩。笑笑怯怯地站在我家门前不肯进来。我忙说：“进来呀，笑笑，我正做饭呢，你帮阿姨看下伊伊。”她这才进到房里，和伊伊玩了起来。到吃晚饭的时候，留她一起吃，她说什么也不肯，她说：“姨，我妈给我留了饭，我回家吃。”

我说：“那你会热饭呀？”

“我会热，不过不用热，我不怕凉，这比俺家那疙瘩暖和多了。”笑笑说。

我女儿举着一个刚出锅的豆沙包说：“笑笑姐姐，我要跟你换着吃。”

“不行，你吃不惯的。”

“姐姐你吃什么好东东，我也要吃。”女儿说。

“我吃大葱蘸酱，还有苞谷饭，你这个小公主能吃吗？”笑笑说。

我心里一惊，心想，这可是寒冬腊月呀，这些冷东西能吃吗？我用盘子装了几个豆沙包对笑笑说：“笑笑，妹妹一直不好好吃饭，你把这个端过去，你要给妹妹做个榜样，带着妹妹一起呀，不然她又不好好吃饭了。”

笑笑难为情地说：“姨！我妈不让我吃别人家的东西。”

我说：“没事，回头我跟你妈说，你这是帮阿姨做好事，带着妹妹吃饭。”笑笑听了，高兴地端着盘子，领着妹妹去她家了。

过了一会儿，笑笑领着我女儿回来了，女儿手里举着一张硬纸板，高兴地说：“妈妈，笑笑姐姐教我画画。”

我一看，上面画了五间青砖黛瓦的房子，一个木栅栏围起的大院子，院里种着桃花，还有各种蔬菜，两只小狗悠闲地窝在树荫下休息，好一片田园风光啊，下面那个大头小身子张牙舞爪的小人一看就是我女儿的“杰作”。

“哇！笑笑画得真好呀，这是哪里？”我问。

”这是我以前的家！可现在没有了。”笑笑目光黯淡下来。

“为什么呢？”我问。

笑笑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爸妈不让说。”

“那好，阿姨不问了。”

“姨，你是好人，我还是告诉你吧！可你不要告诉别人。”笑笑终于要对我说出她家的秘密。

她跑回家抱来一本厚厚的相册，指着首页中笑得格外灿烂的一家人说：“姨，这是我爸妈，中间是我。”我惊奇地睁大眼睛：爸爸西装革履，春风得意，妈妈也雍容华贵，面容姣好，中间的小姑娘穿着漂亮的公主裙，一脸幸福地依偎着爸妈，笑靥如花。

我努力把眼前这衣着朴实甚至有点寒酸土气，满脸倦容的一家人和照片上的三口人联系到一起，笑笑看我一脸狐疑，忍不住开口了：“姨，这真得是俺爸妈，中间那个是我。”

“噢，笑笑，你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俺爸以前是大老板，俺家以前老有钱了，家里养了好多辆车呢！”笑笑得意地提高了嗓门。

“怎么搬到这里来了呢？”

“家里出了大事，房子和车都买了，天天有人堵在俺家要账，那些人可吓人了。”笑笑突然收起笑容颤声说：“他们拿着那么长的大砍刀，把俺家衣柜都劈烂了，我妈都吓哭了……。”笑笑又不自觉地向窗外张望。

“别怕笑笑，他们不会找到这里的。”我急忙安慰她。

“俺妈也说他们找不到俺们，他们不知俺舅住在这儿。”笑笑又压低声音说：“姨，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俺家的事儿，也不要让俺爸妈知道我跟你说过好吗？”她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我，眼里满是信任，我郑重地点点头，用小指勾住她的小拇指说：“这是咱俩的秘密，拉勾好不好？”她的小手指紧紧地勾着我的手指，眼睛如一碧湖水般澄澈。

从此笑笑就成了小院里的孩子王，带着四五个小她几岁的孩子玩儿，我渐渐发现，笑笑唱歌、画画都很有天赋，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小黑板，立在窗台上，教孩子们识字、唱歌、画画，她俨然一个严厉的小老师，对不听话的孩子大声批评，对表现好的孩子给予奖励。

奖品是她自己画地小红花儿，大轮船，公主裙，手枪等，真是花样百出，孩子成了她的小跟屁虫。“笑笑姐姐”“笑笑姐姐”的童稚的叫声不时在小院回荡。

转年春天，父母也给笑笑联系好了小学，她成了一名插班生。我曾跟笑笑父母建议，孩子在唱歌和画画方面很有天赋，应该让她到少年宫去学习一下，她妈说她以前学过，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二

两年后，笑笑妈妈又生了一个女孩儿，笑笑放学回家后要帮着妈妈带妹妹，从幼儿园回来的几个小孩子堵在她家门口不停地喊着：“笑笑姐姐，快出来陪我们玩呀！”“笑笑姐姐，来跟我们玩儿呀！”笑笑有时就用小竹车推着妹妹出来，孩子们渐渐就不再追着她了。

后来，我们都陆续搬离这里住进了楼房，紧张忙碌的生活让我们无暇顾及对方的生活，也不再有对方的音信。

一天，先生下班回家后突然对我说，笑笑妈妈死了。说是晚上横穿马路差点被车撞到，加上心脏不好，没过几天人就没了。

“天哪，笑笑才十几岁，她妹妹才上幼儿园呀，太可怜了。”我们决定去看看，帮一帮这不幸的一家人。我们来到小院前，一口棺材横卧在两个板凳上，旁边是出落的亭亭玉立的笑笑，她呆立在那里，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她的小妹妹则两手欢快的拍着棺材又笑又跳，这可怜的孩子哪里知道从此就与妈妈阴阳两隔呢。

看到我们，笑笑走了过来，只叫了一声“姨”，就扑到我怀里痛哭失声。

笑笑爸爸说：“姑娘命苦啊，没跟我们过几年好日子，家里就摊上事。孩子要强，什么事都不肯落在别人后面，这学习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我没本事呀，我对不起孩子，让她生在这样的家庭。”说着掩面痛哭。

“孩子眼看要上初三了，俺们没有本地户口在这上不了高中，也就不能考大学啊。她妈倒是松心了，两眼一闭走人了，扔下这两姑娘，让我可咋整呀！”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泪流满面，家庭的又一次变故压向这个身躯并不伟岸的满面沧桑的男人，让他痛苦不堪，笑笑一下子抱紧爸爸，“爸爸，你放心，还有我呢，妹妹我来带。”笑笑紧抿着嘴唇，脸上显出坚毅的表情。

我再一次听到笑笑的消息时，是从她爸爸的嘴里，那天去菜市场买菜，在卖菜的摊位前遇到了笑笑爸爸，看他的精神很不错，他正在摊位前卖菜，看到我很是高兴，就同我聊起天来。

他说他再婚了，妻子就是那位。他用手一指斜对过买杂粮的一位中年妇女，那女子和善地冲我点点头，我看着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倒是她先开了口：“您是俺家彤彤的语文老师吧，常听孩子提起您，说您对她好。”

“噢，我想起来了，您是乔彤的妈妈！”

“对对，老师好记性，现在我也是笑笑的妈妈了。我们还是两个姑娘做的媒呢。”彤彤妈笑了起来。

“笑笑现在在哪里上学，她和乔彤认识？”我还是搞不清他们的关系。

“他俩是初中同学，还是好朋友呢！笑笑上了交通技术学院，是个三加二的大专。”笑笑爸爸说，“唉，可惜没有本地户口，要不然也成了你的学生了。”

“他俩是好朋友？”我怎么也不能把朴实懂事的笑笑和娇气又爱打扮的乔彤联系到一起，这两人也太没有共同点了。

三

几年后，我见到笑笑是在她爸爸的菜摊上，她在利用暑假帮爸爸卖菜，要不是她主动叫我，我都认不出她来了，她已经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中等身材，皮肤像妈妈一样白皙，一头秀发，只是那双弯月一样的眼睛还没有变，她已经被保送到本市的一所重点大学读本科呢。

一会儿去厕所的爸爸回来了，说起女儿，一脸骄傲，他说，笑笑懂事呀，上学这几年一直没跟家里要什么钱，一是年年拿奖学金，再有就是一直勤工俭学，自己赚学费。不但不花家里的钱，还经常给妹妹买东西。

“这几年，可委屈了我大姑娘了。”这个中年汉子竟然眼圈红了，“你知道吗？我和乔彤他妈离了，我不能老委屈自己孩子呀！”

“爸，别说了，我不委屈。”笑笑搂住爸爸的肩膀安抚到。

“姨又不是外人，她一直关心你呢。”笑笑爸爸接着说，“你也知道，乔彤那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什么都要好的，她和笑笑上学都要骑车，她要买电动车，我就给她卖了辆新的，我家姑娘却只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这种事太多了，我不能总是委屈我家姑娘啊，想想还是分开的好。”笑笑爸爸竟抹起眼泪来。

四

那个春节，我又碰到了笑笑的爸爸，谈起笑笑，爸爸说她已回老家长春去读研，还有一年半就毕业了。

“真是天道酬勤呀，笑笑能有今天跟她的勤奋分不开的。老天也眷顾她。”我高兴地说，“离开老家那么多年了，笑笑还是故土难离呀。”

“也不完全是，她处了个对象，家是长春那边的，笑笑就跟他一起到那边读研去了。”笑笑爸爸叹了口气，接着说：“俺家这傻丫头也是，那男孩爸妈都在长春那边工作，当初那小子来这边上学只是因为咱这边高考录取分儿低。”

“她姨，你说我这心里一直犯嘀咕，我们都在这边呆了十多年了，也不想回东北那边了，她这又给我整个东北对象儿，要是男孩不想回来工作，这可咋整啊。”笑笑爸爸搓着两只手，有点不知所措。

“笑笑从小那么懂事儿，能找到个心仪的男孩，咱们应该祝福她。放心吧，相信她有能力处理好的。”我劝慰道。

转眼又快到暑假，读大学的孩子们陆续放暑假，他们相约来看老师。几年不见的卢梓轩也来了，他当年是我的课代表，不仅人又高又帅，温文尔雅，成绩很优异，做事非常认真而且麻利，相比之下另一个班的课代表就显得更加拖沓懒散。

我几次像班主任说选的这个课代表太给力了，很喜欢这个这个稳重又靠谱的男孩儿，班主任胡老师说：“她父母都是军人，从小家教很严。”难怪呢，卢梓轩的行事风格身上真有一股“军人范”呢。

“卢梓轩，你家不是外地的吗？特意过来看老师和同学呀？”我问他。

“是的，老师，可想咱们老师和同学呢。早就想回来看看呢！”卢梓轩说。

“老师，他骗你呢，他主要是来拜见岳父岳母的啊。”李响还是那么爱抢话说。

“老师，别听他乱讲。”卢梓轩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圈红晕。

“梓轩，有女朋友啦！”我问。

“嗯，可我爸妈不同意，我怕她路上有什么闪失，就陪她回来了。”说到这里，梓轩情绪有点低落。

“别着急，梓轩，两代人之间有代沟，也很正常，如果坚定了要走在一起，好好的跟父母去沟通，相信你父母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我劝说到。梓轩坚定地点点头。

转年四月，我收到的卢梓轩的电话，邀请我“五月二日”参加他的婚礼，并让我作为证婚人在婚礼上发言。盛情难却，梓轩又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爽快地答应了。问及他的近况，他说毕业后随女朋友一起回来找的工作，已在这边安了家。

“爸妈同意啦？”我问。

“同意啦，毕业典礼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她的励志故事，感动了台下的无数人，我妈哭得稀里哗啦的，她一下台我妈就抱着她说，姑娘，阿姨同意你们的婚事，我可不能错过那么好的儿媳。当即就同意啦。”电话那头的梓轩激动地说着。

婚礼仪式将在露天的草地上举行，当我早早来到婚礼现场，婚庆公司的人正在布置婚礼现场。一对新人正在草坪上练习走台。当新娘转过身来，我一下呆住了，卢梓轩口中的那个优秀的励志女孩儿竟是笑笑。

回过身来的笑笑一袭洁白的婚纱，款款地走向我，我紧忙上前抱住笑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有请证婚人清韵老师上场！”婚礼主持人那浑厚的男中音响起，我才急忙跑上台。

“很高兴能有机会能亲眼见证我的得意门生卢梓轩的婚礼，受梓轩的邀请为他们担任证婚人，为此我精心准备了发言稿，但当我来到这个婚礼现场，见到这对新人时，我突然觉得，我的发言稿该作废了。”全场一片寂静，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脸上。

“因为我意外发现新娘韩笑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以来我令我最心疼、现在又是令我欣慰的那个女孩儿。”

讲完她的故事，全场响起热烈的鼓掌，为她的乐观自信，为她的自强上进，更为这对优秀的新人的曲折而动人的故事。梓轩妈妈也激动的表示，从此以后，会像亲妈一样疼你，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看到梓轩在袅袅的春风中，拥着泪光莹莹的笑笑，我也笑了。这个历经磨难的姑娘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垂青于不畏严寒，傲霜斗雪努力前行的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