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尝试翻译了两篇英文短篇小说。一篇是英国著名作家罗尔德·达尔 (Roald Dahl）的《去往屠宰场的羔羊》，一篇是美国作家Sherwood Anderson的《鸡蛋》。
大家可能不熟悉罗尔德·达尔这个名字，但应该都知道他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厂》和《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他既是著名童书作家，短篇小说也非常有名，《去往屠宰场的羔羊》是其短篇代表作，曾被改编成电视剧登上希区柯克剧场。
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是美国二十世纪初的知名作家，著有多部短篇小说集，作品关注美国普通平民世界。1921年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鸡蛋的胜利》出版，其中收录了这篇创作于1920年的短篇小说《鸡蛋》。
决定尝试翻译小说，是为了训练自己的精读能力，体味名家对短篇的谋篇布局，同时在翻译过程中提高自己中文的遣词造句水平。
选择这两篇，也有原因。
我尝试创作短篇也有一段时间了，大抵却总是摆脱不掉以情节取胜的套路。也就是说，总不过是讲个故事，一旦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就再难吸引读者读第二遍了。
《羔羊》是一篇以情节取胜的短篇，典型的在结尾处才揭盖子的“完美犯罪”类型的悬疑探案故事（因此才登上希区柯克剧场）。而《鸡蛋》则正相反，每次“我”家开始新生活，作者都提前“剧透”新生活的结局，也就是说，作者根本没想用“出人意料”的情节去吸引读者读下去。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妨碍读者一读再读。
其中的差异非要钻进名篇里面，前前后后反复翻上几十遍才能体会一二。
《羔羊》创作的最大特点是留白。这种故事最容易流于一旦知道结局就让人失去重读欲望。但《羔羊》却通过大量的留白，使读者不经想要一再探寻究竟。
“对你来说，恐怕是个意外，”他说，“但我思前想后考虑了很久，我认为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你。我希望你不要太怪我。”
他告诉了她。没花多长时间，四、五分钟而已，而她从头至尾静坐不动，用茫然震惊的目光看着他一点一点远离，他的每个字都使他离她更远一步。
他告诉她的那件事，是让她起杀心的关键，但自始至终，作者没有告诉读者那到底是件什么事。至于故事最后的结局，到底警察是否知道了犯罪真相，则更是一大悬念。作者通过独特的表达手法，让每个读者都能得出各自合理的结论，但却又可能互相矛盾。这就等于说，在同一篇故事的基础上，每个人都能演绎出自己想象的故事，甚至同一个人，每次读都可以演绎出新的故事。
《鸡蛋》创作的特点是主题鲜明。无论是中西方文化，鸡蛋都有“希望”的隐喻。鸡生蛋，蛋生鸡，鸡多了换羊，羊多了换牛，最后牛马成群，脱贫致富，走向人生巅峰。这个故事在古今中外的农业民族都有大同小异的版本流传。同时，古今中外关于这个故事也都有另一种讲述：主人公越想越兴奋，一伸腿踢翻了装鸡蛋的篮子，从此断送了黄梁美梦。通过对“鸡生蛋蛋生鸡”的致富神话的解构，作者用黑色幽默讲述了一个沉郁的美国底层民众的美国梦碎故事，从而，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提出质疑。
母鸡下蛋，再孵出小鸡，终于完成一个悲惨的循环。难以置信的复杂。大多数的哲学家绝对是在养鸡场长大的。人对小鸡怀有如此厚望，最终却都惨遭幻灭。小小鸡刚刚开启生命的旅程时，看上去如此聪明而机敏，然而它们其实蠢得让人绝望。它们简直太像人了，足以搅乱你对人生的判断。如果鸡瘟没有使它们毙命，它们就会等着你对未来的希望熊熊燃起，然后走到马车轮底下去——被压成一个扁片儿回到造物主之手。
看着小说中“我”的父母不断地创业不断地失败，读者不禁会跟“我”一样，怀疑人生的意义，这种怀疑超越了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是每个在底层甚至中层挣扎着的人的共同心声。
好的作品可以看到作者在词汇使用上的精心，这一点，非要精读才能体会到。比如，在《羔羊》一文中，开头部分，作者精心营造了妻子在家等候心爱的丈夫下班的温馨氛围，与丈夫回家后的冲突造成强烈反差。但就在这温馨的气氛中，作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入了两个"opposite（对面）"，埋下夫妻“对立”的伏笔。这样的遣词，在泛读中很容易被忽视。
而在翻译过程中，则深深地感受到我自己文学表达能力的薄弱。用大白话讲故事是容易的，但把一个故事写成文学作品却全不是一回事。第一个坎儿，就是遣词造句。
举个例子，《鸡蛋》一文中形容母亲的眼睛，用了"troubled grey eyes"，如何翻译"troubled"这个词，和几位笔友讨论了半天。从上下文分析，能体会到这位沉默寡言但雄心勃勃的母亲，急切地希望改变自己社会地位，但那还是女人没办法出人头地的时代，她只能望夫成名，望子成龙。所以从“困惑的”、“焦虑的”、”阴郁的“、“操心的“、“心事重重的”、”满腹心事的“……，最后定稿为”焦灼的灰眼睛“，不但保留了这个词字面上的“焦虑”的含义，也突出了“母亲”急迫的野心。
同样是《鸡蛋》里的例子，“我”出生后，作者写道“Something happened to the two people“。字面的意思是”这两个人身上发生了某些事“。原文是很常见的英语表达，但直译过来却满满的翻译腔，正常中国人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都不会这么表达。那么，到底怎么表达才是合乎国人习惯的呢？“两个人的世界被点亮了”、”命运之轮带他们拐向了“、”他们俩就全变了“，这些是笔友们的建议，最终综合大家的想法，我决定译成”这两个人中了邪“，既是为了贴合国人的语言习惯，又为了符合整篇小说营造的负面的氛围。
下面链接是我的译文，欢迎批评指正。
《去往屠宰场的羔羊(Lamb to the Slaughter)》中译
《鸡蛋 (The Egg)》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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